爱德华·巴纳德的堕落(第4/9页)

为了给爱德华一个惊喜,他并没打电报告知自己要来。终于踏上塔希提岛后,他让一个自称是店主儿子的年轻人指引着来到“鲜花旅店”。想着自己这个最最出乎意料的客人走进爱德华的办公室,让他大吃一惊的样子,贝特曼不禁暗自笑了起来。

“顺便打听一下,”走在路上他问道,“你能否告诉我在哪儿能找到爱德华·巴纳德先生?”

“巴纳德?”年轻人回答,“我好像听过这个名字。”

“他是个美国人,个子高高的,浅褐色头发,蓝眼睛。他来这儿两年多了。”

“当然,现在我知道你说的是谁了。是杰克逊先生的侄子。”

“谁的侄子?”

“阿诺德·杰克逊先生。”

“我们说的大概不是一个人吧。”贝特曼回答,语气冷冰冰的。

他吃了一惊。真是奇怪,这个阿诺德·杰克逊——显然,各色人等都知道他——在这儿竟然继续使用被判罪的那个可耻的名字。但贝特曼想不出冒充他侄子的人会是谁,他只有朗斯塔夫太太这一个姊妹,也没有兄弟。那个年轻人在他身边说着流利的英语,带有一种抑扬顿挫的外国腔,贝特曼从侧面扫了他一眼,看出他明显具有当地人的血统,而自己一开始并没留意到。一丝傲然之气不觉渗透到他的言谈举止之中。两人来到旅店,那里濒临海岸,面对一片礁湖。安排好房间后,贝特曼请求指点布劳恩施密特公司的所在地。他已在海上待了八天,很高兴能再次踏上坚实的土地,沿着阳光明媚的大路漫步走向水边。到了要找的地方后,贝特曼向经理递上自己的名片,被人带着穿过一间谷仓般高高的房间,半是店面,半是仓库,最后进了一间办公室,那里坐着一位身形肥硕的秃头男子,戴着一副眼镜。

“能告诉我在哪儿可以找到爱德华·巴纳德先生吗?我知道他以前在这家公司待过一段时间。”

“是这样,我也不知道他在哪里。”

“可他来这儿是布劳恩施密特先生特别推荐的。我跟布劳恩施密特先生很熟。”

胖子用敏锐、狐疑的目光打量着贝特曼,然后朝仓库那边的一个男孩子喊了一声。

“喂,亨利,巴纳德现在在哪儿,你知道吗?”

“他在卡梅伦商店那儿干呢,我觉得。”那边有人答了一句,却不见人动一动。

胖子点了点头。

“你从这儿出去,然后往左转,走三分钟就到卡梅伦商店了。”

贝特曼迟疑了一下。

“我想我应该告诉你,爱德华·巴纳德是我最好的朋友。当我听说他离开布劳恩施密特公司时,我非常吃惊。”

胖子的眼睛眯缝成了一道细线,那种盯视让贝特曼浑身不自在,觉得脸都红了。

“要我说,是布劳恩施密特公司和爱德华·巴纳德在某些问题上无法取得一致意见。”他说。

贝特曼不太喜欢这家伙的态度,便不失威严地站了起来,说了句抱歉打扰便辞别。离开这个地方让他有种奇怪的感觉,刚见面的这个人似乎有很多话可以告诉他,但就是不想说。他按照指示的方向很快来到了卡梅伦商店。这是一家普通的商号,就像一路看到的五六家店铺一样,他进门看见的头一个人,那个只穿着衬衣、正裁量一块棉布的,正是爱德华。见他干着如此卑微的营生,贝特曼着实吃了一惊。结果他刚一出现,爱德华便抬头看见了,惊喜地叫起来。

“贝特曼!真想不到能在这儿看见你!”

他隔着柜台伸出胳膊,紧紧握住贝特曼的手,神态举止没有任何不自然的地方,尴尬全在贝特曼这一边。

“稍等,我要把这个打包好。”

他相当从容地剪开布匹,叠起来包成一个包裹,递给那个黑皮肤的顾客。

“请到收款台付款吧。”

随后,他朝贝特曼转过身,明亮的眼睛带着笑意。

“你怎么会来这儿?天呐,见到你太高兴了。快坐下,老伙计,别那么拘束,就跟到了自己家一样。”

“我们没法在这儿说话。来我的旅店吧,你走得开吗?”

他有些担心地加上了最后一句话。

“我当然走得开。我们塔希提这儿不那么讲求实效。”他朝对面柜台后站着的一个中国人喊道,“阿林,等老板来的时候告诉他,有个朋友刚从美国来这儿,我出去跟他喝酒了。”

“吼的(好的)。”中国人说,咧嘴一笑。

爱德华套上一件外衣,戴上帽子,陪着贝特曼走出商店。贝特曼试图摆出一副轻松谈笑的样子。

“我没想到你会在这儿给油腻腻的黑家伙吆喝三尺半烂棉布。”他笑着说。

“布劳恩施密特把我解雇了,你知道,我认为干一干这个也还凑合。”

爱德华的坦率让贝特曼十分吃惊,不过他觉得继续追问下去不免轻率。

“我想你现在干的营生是不会发什么财的。”他的回答听上去干巴巴的。

“我想也是。但挣的钱还算能够维持生计,这我就很满足了。”

“两年前你可不会这样想。”

“人是越老越聪明。”爱德华反驳道,显得很快活。

贝特曼瞥了他一眼。爱德华身着破旧的白色细帆布衣裤,不怎么干净,戴着一顶当地人做的大草帽。他比以前更瘦了,皮肤让太阳晒得黝黑,而且无疑比原先更好看了。不过,外表上有某种东西让贝特曼感到不安。他走路时带着从未有过的兴奋自得,举止显得心不在焉,一身的快活劲头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因由,也让贝特曼无从责备,只是这让他感到困惑异常。

“真不明白有哪门子事情让他这么开心。”他对自己说道。

他们到了旅店,在露台上坐下。一个中国男孩给他们端来鸡尾酒。爱德华急于探听芝加哥的新闻,连珠炮似的向他的朋友提出一个个问题。他的兴致勃勃发自真心,这不难理解。但奇怪的是,他的兴趣在众多话题上似乎不分主次:打听贝特曼父亲的近况,其热切程度跟探问伊莎贝尔时全无区别。谈到她的时候他没有一丝尴尬,就好像那是他的妹妹,而不是未婚妻。不等贝特曼分析出爱德华一番述说的确切含义,便发现话题已经转到他自己的工作和他父亲新建的楼房上来了。他决意把话引回伊莎贝尔身上,正在等待机会,只见爱德华亲切地挥了挥手。一个男人沿着露台朝他们走了过来,但贝特曼背对着他,看不见这人是谁。

“来这儿坐吧。”爱德华快活地说。

新来者走到近前。他个子很高,身材瘦削,穿一条白色的细帆布裤子,一头漂亮的白色鬈发。他瘦长的脸上长着一只大鹰钩鼻子和一张漂亮、富有表情的嘴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