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第2/21页)

洗掉最后一滴春黄菊汁,她绕到房子前面,一路上将鞋袜拾起来。好像是为了进一步惩罚她糟糕的记忆,在不到四十英尺远的门廊台阶上,赫然坐着保罗·D——“甜蜜之家”的最后一个男人。虽然她永远不可能把他的脸跟别人的搞混,她还是问道:

“那是你吗?”

“还没死的那个。”他站起来,微笑道,“你过得怎么样,姑娘,除了脚还光着?”

她也笑了,笑得轻松而年轻。“在那边把腿弄脏了。春黄菊。”

他扮了个鬼脸,好像在尝一勺很苦的东西。“我听着都难受。从来都讨厌那玩意儿。”

塞丝团起袜子,塞进衣袋。“进来吧。”

“门廊上挺好,塞丝。外边凉快。”他重新坐下,知道自己心中的热望会从眼里流露,便转头去望路另一侧的草地。

“十八年了。”她轻声说。

“十八年。”他重复道,“我敢发誓我每一年都在走。不介意我跟你搭伴吧?”他冲着她的脚点点头,开始解鞋带。

“想泡泡吗?我去给你端盆水。”她走近他,准备进屋。

“不,不用。不能宝贝脚丫子。它们还有好多路要走哩。”

“你不能马上就走,保罗·D。你得多待一会儿。”

“好吧,反正得看看贝比·萨格斯。她在哪儿?”

“死了。”

“噢不。什么时候?”

“到现在八年。快九年了。”

“遭罪吗?但愿她死得不遭罪。”

塞丝摇了摇头。“轻柔得像奶油似的。活着才遭罪呢。不过你没见到她真遗憾。是专为这个来的吗?”

“那是一部分原因。再有就是你。可说老实话,我如今什么地方都去。只要能让我坐下,哪儿都行。”

“你看起来挺好。”

“见鬼。只要我感觉坏,魔鬼就让我看起来好。”他看着她,“坏”这个词说的是另一个意思。

塞丝笑了。这是他们的方式—从前的。无论嫁给黑尔之前还是之后,所有“甜蜜之家”的男人都温柔地、兄弟般地与她调情,那样微妙,你只能去捕捉。

除了多出一大堆头发和眼睛里的期待,他看上去还是在肯塔基时的那副模样。核桃色的皮肤;腰板笔直。一个面部僵硬的男人,这么愿意微笑、激动,这么愿意和你一道悲伤,真是令人惊奇。好像你只消引起他的注意,他就立即产生和你一样的情感。一眨眼的工夫,他的脸似乎就变了——里面蕴藏着活力。

“我不是非打听他不可,对吧?假如有的说,你会告诉我的,是不是?”塞丝盯着自己的脚,又看见了梧桐树。

“我会告诉你。我当然会告诉你。我现在知道的不比当时多一丁点儿。”搅乳机的事除外,他想,而你又并不需要知道那个。“你必须认为他还活着。”

“不,我想他死了。一厢情愿又不能让他活命。”

“贝比·萨格斯怎么想的?”

“一样。可要是听她的话,她所有的孩子还都死了呢。口口声声说什么她感觉到每一个都在某一天某一时辰走了。”

“她说黑尔什么时候走的?”

“一八五五年。我孩子出生的那天。”

“你生下了那个孩子,是吧?从来没想过你能成功。”他咯咯地笑了,“怀着孩子逃跑。”

“没办法。等不下去了。”她低下头,像他一样想,她的成功是多么不可思议呀。还有,如果没有那个找天鹅绒的姑娘,她绝对做不到。

“而且全靠你自己。”他为她感到骄傲,也有些不快。骄傲的是她挺下来了;不快的是她始终没有需要黑尔,也没有需要他。

“差不多全靠我自己。并不全靠我自己。一个白人姑娘帮了我的忙。”

“那么她也帮了她自己,上帝保佑她。”

“你可以在这儿过夜,保罗·D。”

“你发邀请的声音听起来可不够坚决啊。”

塞丝越过他的肩膀瞥了一眼关着的门。“噢,我可是诚心诚意的。只是希望你别介意我的房子。进来吧。跟丹芙说说话,我去给你做点吃的。”

保罗·D把两只鞋子拴在一起搭到肩膀上,跟着她进了门。他径直走进一片颤动的红光,立时被那红光当场罩住。

“你有伴儿?”他皱着眉头,悄声问。

“时有时无吧。”塞丝说。

“我的上帝啊。”他退出门,直退到门廊,“你这儿的邪恶是哪一种?”

“它不邪恶,只是悲伤。来吧。走过来。”

这时,他开始仔细地端详她。比刚才她一手提着鞋袜、一手提着裙子,两腿湿淋淋亮晶晶地从房后绕出来的时候端详得更仔细。黑尔的姑娘——铁的眼睛,铁的脊梁。在肯塔基他从来没见过她的头发。她的脸尽管比上次见面时多经了十八年风雨,现在却更柔和。是因为头发。一张平静得无须抚慰的脸;那张平静的脸上与她皮肤同色的虹膜,让他不时想起一副仁慈的挖空了眼睛的面具。黑尔的女人。年年怀孕,包括她坐在炉火旁告诉他她要逃走的那一年。她的三个孩子已经被她塞进别人的大车,随着一车队的黑人过了河。他们将留在辛辛那提附近黑尔的母亲那里。在那间小木屋里,尽管靠火这样近,你甚至能闻到她裙子里的热气,她的眼里还是没有映出一丝光芒。它们就像两口深井,让他不敢凝视。即使毁掉了,它们仍需要被盖上,遮住,标上记号,警告人们提防那空虚所包含的一切。所以她开口的时候他就把目光投向火,因为她的丈夫不在那里听她诉说。加纳先生死了,他的太太脖子上又长了一个甘薯那么大的包,不能讲话。她挺着大肚子,尽量靠近火堆,倾诉给他,保罗·D,“甜蜜之家”的最后一个男人。

农庄上的奴隶一共有六个,塞丝是他们中唯一的女性。加纳太太哭得像个孩子似的卖掉了保罗·D的哥哥,以偿还刚一守寡就欠下的债务。然后“学校老师”来了,收拾了这副烂摊子。但是他的所作所为就是再毁掉三个“甜蜜之家”的男人,抠掉塞丝眼中的闪亮的铁,只留下两口不反射火光的深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