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第2/5页)

在一九二六年的春天,一个落雨的午后,随便谁走在莱诺克斯大道某栋公寓楼旁边的小巷里,抬起头都可能看见,不是一个孩子、而是一个成年男子跟玻璃窗一起流泪的脸。难得一见的奇观:大男人如此当众哭泣。这可不是他该做的事。虽说瞧着怪,人们最终还是习惯了他,听凭他月复一月地坐在没有风景的窗户后面或是门前的台阶上,先是在雪天,后来在太阳底下,用一个工程师的红手帕擦脸擦鼻子。我认为是维奥莱特洗净、熨平了那些手帕,因为,虽说她那么疯狂,又变得那么邋遢,但她还是不能容忍脏衣物。可是大家等得不耐烦了,都想看看维奥莱特除了企图杀死一个死去的女孩和给她丈夫洗手帕以外还会做些什么。我自己的观点是,总有一天她会把那些手帕摞起来,把它们放到梳妆台的抽屉里,塞进去,然后划一根火柴把他的头发点着。她没有这么做,可没准那比她实际上的做法要好得多。不管是不是有意的,她让他又来了一遍——在春天,城市生活即流浪生活这一事实在这个时节再明显不过了。

柔和的空气中,盲人们一面匀速缓步走在人行道上,一面胡乱拨着弦子,哼着歌。他们可不想站近了跟那些待在街区中间的老大爷们比试比试,弹一回六弦吉他。

蓝调歌手。黑人蓝调歌手。黑人所以是忧郁的人。

人人知道你的名字。

“她去了哪儿,为什么走”之歌手。“如此孤独,令我欲死”之歌手。

人人知道你的名字。

那个歌手不容易错过,他就在人行道的中央,坐在一个柳条水果筐上。他的那条假腿舒服地伸开;那条真腿既负责打拍子又要撑着吉他。乔大概认为那首歌是关于他的。他愿意这样相信。我太了解他了。我见过他喂没人理的小动物们吃东西,可我从来没让他给蒙骗了。我记得他离开公寓楼的时候是怎样调正一下帽子的;怎样将它向前倾一点,再向左偏一点。不管是弯腰扫掉一堆马粪,还是闲逛到他那时髦的旅馆,他的帽子肯定戴得恰到好处。并非歪歪扭扭,但绝对可以说是倾斜的。他的上衣里面的毛衣扣子从头扣到尾,可我知道他的思想却没扣好——它们可放松得很。他的眼睛瞄着那些在街角闲混的公子哥儿。他们身上有某种他所缺少的东西。他箱子里的“克里奥佩特拉”很少有男人要买——除了剃须后扑的粉,大部分都是给女人预备的。他能跟女人们搭话,拿眼睛瞅她们,跟她们调情,谁知道他脑袋里还有什么玩意?如果说她用一个眼神给了他许多幸福时光的话,那些公子哥儿盯着看的眼神可比她的更令人满足呢。

要么他就是因为起初的忠贞为自己抱屈。而且,要是那种美德没有得到感激,没有人跳出来为此祝贺他,他的自怜自艾就变成了怨恨;他不太能理解这怨恨,却不由分说地将矛头指向那些站在街角的年轻美男子,他们容光焕发、残暴粗鲁。当心啦。当心一个年近五十的忠贞男人。因为他从来没跟另一个女人厮混过,因为他选择了那个年轻姑娘去爱,他认为他是自由的。没有挥霍浪费、一毛不拔的自由,也没有发动战争的自由,却有做一件荒唐事的自由。

记住我这句话吧,他铁了心要落入这个轨道。它把他拽了进去,就像唱针走在一张“蓝知更鸟”唱片的纹路上那样,在城里一圈又一圈地跑。大都会就是这样扒拉着你转,强迫你按它的意愿行事,沿着铺好的路走。与此同时,让你觉得你是自由的,觉得你能跳进灌木丛是因为你愿意。这里没有灌木丛,要是刈过的草地允许人走的话,大都会会让你知道的。你逃不开一个大都会为你铺设的轨道。不论发生什么,不论你发了财还是守着穷,毁了身体还是健康长寿,末了你总会回到你开始的地方:渴望着得到一件人人失去的东西——年轻的爱。

对了,那就是多卡丝。年轻,但是聪慧。她是乔一个人的甜食——像糖果一样。如果你年纪轻轻,刚刚来到大都会,糖果是最好的东西。糖果,还有双簧管,而且就连双簧管也是被称作甘草棒的。然而乔在大都会住了二十年,也不再年轻了。我猜他是那种十六岁左右就停止长大的男人,在内心。所以,尽管他穿着前面系扣的毛衣和圆头皮鞋,他仍然是个小孩,一个穿背带裤的小孩,糖果仍然能让他笑起来。他喜欢用那些带薄荷的玩意打发漫长的一天,而且以为别人也喜欢。所以他发糖给在路边石上出洋相的吉斯坦的儿子们。你看得出来,他们更喜欢巧克力或者带花生的什么东西。

乔让我觉得很不可思议。不只是所有那些他从温得米尔弄来的好东西。还有,他用来买不新鲜、黏糊糊的薄荷糖花的钱和在租来干那码子事用的房间上花的钱几乎一样多。在那里,他的私人糖果盒为他敞开。

该死!怪不得事情是用那种方式结束的呢。可它本来不必那样。还有,要是他当时停止满城去追那个又小又快的东西,及时告诉斯塔克、吉斯坦或者某个可能感兴趣的邻居,谁知道那又会怎么样呢?

“这不是一件你能讲给另一个男人听的事。我知道大多数男人都迫不及待地互相交流他们的拈花惹草进行得怎么样了。把他们的勾当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他们这么做是因为那个女人没什么大不了的,他们也不在乎人们怎么看她。我顶多是半遮半掩地告诉了玛尔芳,再说那也是没办法的事。可是告诉另一个男人?那可不行。反正吉斯坦只是会大笑一通,尽量不去听这事。斯塔克会盯着自己的脚,发誓说我让人给套牢了,并且告诉我我真是个冤大头,得自己补救补救了。跟他们谁我都不会谈起她。这事不能说,除非是个密友,一个你从前认识的人,很久很久以前认识的,比如维克托利,可我就是有那个机会,也不相信自己会告诉他;要是我连对维克托利都不能说,那是因为我不能告诉我自己,因为我不完全明白它是怎么回事。我只知道我看见她在买糖果,而这整个情景很甜蜜。不光是糖果——是那整个的情景和画面。糖是一种让你舔、吮、吞下去、吃干净的东西。不。还有别的什么。更像是蓝色的水和白色的花,还有空气中的糖分。我需要待在那儿,那儿所有这一切恰好混合在一起,而她就在那儿,多卡丝。

“我到那个公寓去的时候,不知道那张我在杂货铺里见过的脸叫什么名字,而且当时也没把她的脸放在心上。可是她打开了门,正好对着我打开了门。我闻到了磅饼和烹饪好的鸡的香味。女人们聚过来,我把我的东西拿给她们看,同时她们一边大笑一边做着女人们做的事:把我夹克上的棉绒拍打下去,按着我的肩膀让我坐下来。这是她们的一种方式,用来拾掇你,修补她们认为需要修理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