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认识吗?”“猎手”以为他略去的“先生”好似当头一棒,轰隆作响。可那个人并没有听见这响声,因为他自己也给了对方当头一棒。

“不,爸爸。我们不认识。”

他不能说那是不可能的。不能说他需要一个接生婆或者一个小金盒里的画像来让自己相信。但这个震惊还是一样沉重。

他最终说的是“我根本不知道世界上有你这人”,可金发男人对此作出的回答、打算说的话要等一等了,因为这时候那个女人尖叫起来,用两肘支起身子,朝自己耸起的双膝之间望去。

那个城里人好像要晕倒了似的,可昂纳尔和“猎手”作为乡下人,不仅见过普普通通的分娩、还算正常的分娩,还曾经将新生儿从各种各样的产道里拽出来、扭出来过。这个娃娃生得不顺。它粘在了那冒着泡的洞穴的洞壁上,那母亲又几乎一点忙也不帮。婴儿终于呱呱坠地,问题也立即出来了:那女人既不抱孩子,也不愿看它一眼。“猎手”把男孩遣回家。

“告诉你妈找一个女的到这儿来。到这儿来把孩子抱走。不然的话它活不到明天。”

“是,先生!”

“要是有甘蔗酒的话也带过来。”

“是,先生!”

然后“猎手”弯下身看了看那个做母亲的,她自从尖叫过后就再没说过什么。她满脸是汗,正喘着粗气,舔着上嘴唇上的汗珠。他靠得更近些。她那煤一样黑的皮肤上这一条那一道地粘满了烂泥,烂泥下面是一些坏东西留下的痕迹;就像烟草汁、盐水,还有一个手艺人的恶作剧。他转过头去给她掖一掖身上的毯子,这时,她抬起身把牙齿咬进了他的腮帮子。他使劲挣开,轻轻摸着受伤的脸,咯咯地笑了。“够野的,哈?”他转身去看那个叫过他“爸爸”的苍白的半大孩子。

“你在哪儿捡了个野女人?”

“在树林里。野女人们长在那儿。”

“说过她是谁吗?”

那人摇摇头。“我吓着她了。她一脑袋撞在了一块石板上。我不能把她扔在那儿不管哪。”

“想必不能。谁让你来找我的?”

“特鲁·贝尔。”

“啊——”“猎手”笑了,“她在哪儿?我可一直没听人说她去了什么地方。”

“也不知道跟谁?”

“跟上校的女儿一道走的。沃兹沃斯·格雷上校。谁都知道那个。还有,她们走得匆匆忙忙的。”

“猜猜为什么。”

“现在不用猜了。我从不知道世界上有你这人。”

“你想过她吗?想过她在什么地方吗?”

“特鲁·贝尔?”

“不!薇拉。薇拉·路易斯。”

“噢,天哪。我干吗要想一个白人姑娘去了什么地方?”

“我的母亲!”

“就算我想了,好吧?下一步该干什么呢?去找上校?说,听着,格雷上校,我在想着你的女儿到哪儿去了。我们可有一阵子没在一起干那事了。告诉你该怎么做吧。告诉她我在等她,让她出来。她会知道我们见面的地点的。告诉她穿上那条绿裙子。她在草丛里穿那条裙子不容易让人看见。”“猎手”抬起一只手在下巴前面扇了一下,“你还没说呢,她们在哪儿。你打哪儿来。”

“巴尔的摩。我叫戈尔登·格雷。”

“还挺合适的。”

“要是叫戈尔登·莱斯绰伊就合适你了?”

“在这一片儿可不行。”“猎手”把手伸进裹着婴儿的毯子里,看看孩子的心是不是在跳,“这小男娃弱得很。得赶紧喂喂他。”

“真动人哪。”

“听着。你想要什么?我是说现在;现在你想要什么?想留在这儿?欢迎你。想谴责我?干脆说出来好了,我不会反驳一句的。你进了这屋子,喝了我的酒,翻了我的东西,还想跟我斗嘴,就因为你叫我爸爸?如果她告诉你我是你爸爸,那么她告诉你的可比告诉我的多多了。把握住你自己吧。一个儿子不是女人说出来的。一个儿子是男人干出来的。你要是想做得像我的儿子,那就好好做,否则就他妈的从我家里滚出去!”

“我不是到这儿来向你请示、求你批准的。”

“我知道你来干什么。来看看我有多黑。你以为你是白的,对吗?她很可能让你这么想。希望你会这么想。我发誓我也会这么想。”

“她保护了我!假如她宣布我是个黑鬼,我可能会是一个奴隶!”

“他们中有自由的黑鬼。一直以来都有一些自由的黑鬼。你可以做他们当中的一员。”

“我不想做自由的黑鬼;我想做一个自由的人。”

“我们不都想么。你看。你想当什么就当什么吧——白的或是黑的。你挑吧。可你要是挑了黑的,你就得表现得像个黑人,就是说,提起你的男子汉气概来——利落些,还有,少给我来白小子顶嘴那一套。”

戈尔登·格雷现在清醒了,他的清醒想法就是把这个男人的脑袋打掉。明天。

肯定是那个姑娘改变了他的想法。

姑娘们可以做到这一点。把一个男人从死亡那里引开,或者将他径直推向死亡。把你从睡梦中拖出来,于是你在树下的地面上醒了过来,那棵树你再也不能爬上去待着了,因为你已经迷了路。即便你真的找到了它,它也不是原来的那一棵了。也许它从里面裂开了,让那同样为所欲为的爬虫挤了进去,在里面又挖又拱又啃又钻,最后整个被蛀空,再也不能为别人提供服务了。或者,也许还没等它自己轰隆一声倒下,人们就把它伐倒了。把它劈成木柴,投在炉膛里,燃起熊熊火苗,让孩子们看得入神。

维克托利可能会记得。他不光是乔选中的哥哥,还是他最好的朋友,他们两个在魏斯伯尔县的大部分地区都打过猎、干过活。哪怕是县治安官的地图,也不会标出乔从上面掉下来的那棵核桃树,但维克托利会记得它。它可能还在那儿,在谁家的后院里;不过那儿的棉花田和周围的黑人住户,却让人搅拌后摁了下去。

传了一个星期的谣言,打了两天的行李,九百个黑人在枪支和绞索的威逼下离开维也纳,乘大车或徒步从县城开拔,谁知道(谁又在乎)去哪儿。就凭着提前两天的通知?你怎么能计划去什么地方呢,再说了,就算你知道一个地方,觉得自己会受欢迎,你又哪儿来的钱上那儿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