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4/5页)

“知道什么?”

“那本书,《小王子》。”

“不知道,我从来没读过。”

“圣埃克苏佩里。抽空读读。别在意它说什么,看它想表达什么。”

吉丁点了点头。看来这像是她告辞的完美时机,因为她不知道他在谈些什么,而且也不想追随他的思路——如果它像他此时的眼睛一样。由于没有黑色素,那双眼睛里全是映象,如同镜子,一间又一间屋子和一条又一条走廊的镜子,每个都因另一个而成像,再把它作为自己的形象反射回去,直到最后形成一片全无色彩的色彩。她再一次动了动,想从桌边起身,可他又一次制止了她,不过这次并不激动,而是带着同情。

“那年夏天他说的那些让你不愉快了吗?”

“有一段时间吧。”

“你明白些了吗?”

“我明白我那时正在摆脱的那种生活。它并不像他所想的那样:充满勇气和自然的优雅。但他的确让我想为自己当时的所作所为和我的感受道歉。我想,就比如喜欢《万福玛丽亚》胜过福音音乐。”

西德尼的脸上没有流露出他对这两个人都没把自己的蛋奶酥吃光的失望。他带着警觉而平静的神色收拾起盘子,轻手轻脚地穿过未嫁姑妈的发丝。侄女陪他的东家就餐时他的服侍是尽善尽美的,像斯特利特先生与朋友进餐时一样。盛核桃的银盘、盛桃子的配套的银碗,随后又是咖啡,全都有条不紊、不易察觉地一一摆上桌。人们几乎注意不到他是离开了房间还是站到了角落的阴影里。

吉丁用手托着下巴。“毕加索比伊图玛面具(非洲的一种原始工艺品,毕加索从中受到启发,开创了现代派艺术。)要强。他被它迷住证实的是他的天才,而不是面具制作者的。我巴不得不是这样,可惜……”她轻轻耸了一下肩。她想到在美国一年能有两三次展览机会的所有那些黑人艺术,脸上甚至闪过一丝尴尬。初中的雕塑,插图式的绘画。百分之八十令人捧腹,百分之十则是效颦之作。不过,美国黑人至少还拙劣得很诚实,而欧洲的黑人艺术家简直臭名昭著。比他们的天赋更可怜的只有他们装腔作势的姿态。除了一个例外:一位美国本土黑人如同红杉鹤立于芦苇之上的作品。

“你看着很难过,”瓦莱里安说,“他一定让你感到很不好受。你早该跟我提一下的。我本想让你过一个特别愉快的夏季呢。”

“确实很愉快。实际上他让我在那里用那种方式对自己进行了反思。如果那番话是我们在摩根大街上谈的,也许他就能说服我了。但是在橘县那一百二十英亩丝绒般的绿草地上呢?”她轻声笑了笑,“你能相信吗?他想让我们回到摩根大街去感受刺激。”

“我们?他要和你一起去?”

“就是让我们大吃一惊。他说的我们是指黑人:西德尼、昂丁和我。”

“西德尼?当陶工?”瓦莱里安把目光转向他的管家,放声大笑。

吉丁微微笑了笑,但没有看她叔叔。

“你可以看出他对西德尼有多少了解。我给你的不及给他的、为他备足的东西的千分之一。可你却有比他强五十倍的理智。我不介意告诉你。”瓦莱里安的语句改变了速度,变得缓慢,所以他眨眼睛的间隔更长了。“是玛格丽特干的。她让他相信,诗歌与财产不能共存。她把这片土地上最漂亮、最聪明的男孩培养成了永久的失败者。”他手按前额,停了一会儿。在吉丁看来,他几乎就要落泪了,而当他仅仅重复了一遍先前那句话时,她才不再感到揪心。“这片土地上最漂亮、最聪明的男孩。”

“他没有变成你所期望的那个样子?”

“没有。”

“你期望他成为另一种人吗?”

“我只期望他成为一个人。”

“他也许是。”

“是啊。一个未成年人,一只小猫,不过不活泼。抱怨,一只抱怨的小猫。总是在叫,喵,喵,喵。”

“不过你不该恨他。他是你儿子啊。”

瓦莱里安从额头上撤下手,深深地盯着缩在银碗中的桃子。“我不恨他。我爱他。玛格丽特以为我不爱他。其实我爱。我无时无刻不在惦记他。你知道……这话听起来也许不对……可我从来都不相信她爱他。或许她爱他,用她的方式。我不知道。可是她没为他准备好,就是没准备好。如今,如今她准备好了。但为时已晚。现在她想给他烤饼干。送他去上学。替他系鞋带。照顾他。现在。荒唐。我不相信这种事。我也不相信她。他还是个小家伙的时候,有一天我回到家里,进了卫生间。我站在那儿,听到了嗡嗡的声音——歌声,从房间的什么地方传来。我向四周打量,后来找到了。在橱柜里。在水池下面。他蜷在那儿唱歌呢。那是第一次,但不是最后一次。我好多次回到家里,他都躲在水池下面。自己哼歌。等我把他拉出来,问他在那儿做什么,他说他喜欢软乎。我想,他当时两岁,两岁的男孩在暗处寻求什么呢?软乎。想想看吧,在他的房间里有多少软乎乎、可以抱着的东西吧。兔宝宝、拖鞋、大熊猫。我一直想做他的一个软乎,可我白天不在家。可她在。有时我有一种感觉,她不大和他说话,后来那种感觉就没有了。她变了,她对他感兴趣了,给他读故事,带他去看表演,逛公园。就这样能有几个月。后来我回到家里,他又在水池下面哼唱,我没法告诉你那歌有多么多么孤独。不是我的想象,真的很孤独。唉,他长大了,而她忽冷忽热,若即若离。可他像是十分想念她,十分需要她,只要她注意他,他在她面前就像个奴隶。后来她又失去兴趣了。他十二岁那年去了寄宿学校,情况有了好转。直到他回家探亲。她会做些事情,一些怪事,来吸引和保持他对她的注意力。做什么都为了让他一直看着她。她还会编造出对她自己的恐吓、攻击和侮辱——就为了看到他勃然大怒,表明他多么心甘情愿保护她。我在一旁看着,试着降低事情的夸张程度,或者证明,证明她在捏造事实。我总是试图制止,可总是徒劳。到最后只能让他生我的气。我想再要个孩子——可是她不同意。没得商量。我至今都不明白为什么。他离家去上大学时,我算是松了口气。已经太迟了,但我依旧希望他能摆脱她的控制。我想,在一定程度上他做到了。从不回家,很少写信。有时打打电话,都是抱怨。谈印第安人,谈水,谈化学制剂。喵,喵,喵。不过据我猜想,他在走自己的路。自己的路。可是如今……”瓦莱里安转过脸对着吉丁,盯着她的下颌,“如今她又想控制他。用什么冒牌诗人来诱惑他。而且她还想和他一起回去,在他身边生活。她说只是一段时间。谁知道那有多长?一‘段’?意思是他一旦重新信任她,需要她,指望她,她马上就改变主意,离开他了。我已经有三年没见过他了,而最后见他那几次,我并不喜欢他,甚至不了解他,可我爱他。就像当年我爱那个躲在水池下哼歌的男孩一样。那个漂亮的男孩。他那笑容就像……像星期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