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第2/4页)

这总算让他舒服了一些,因为他知道,不管这种事是什么,反正它不是生活。他达到了一种茫然、空白、毫无感情的境界,他希望它能支撑他直到他流出血泪。直到他的心苏醒,为着唯一的目的一路压送着血液:在他生活的千年中一刻不停地从眼中溅出血泪。

那天早上玛格丽特醒得非常早,夜里她做了该做的梦:那是说不出口的。她马上起了床。当众受辱之后痛快的解脱,颈手枷似的实在的安全感,她的身体都还保留着。如同被竭力追捕后终于就擒并被扼住喉咙,她看上去反倒平静了,露出了那种新闻照片上会给人留下傲慢自负或至少是不知悔改的印象的表情。那种平静来自发现一切终于结束的轻松。各个部件均已复原,终于可以叹着气说:“感谢上帝,我终于没有逃脱处罚。”她不知道下一步会怎样,不过,这不是需要她解决的问题。那是将来的事,而她的当务之急是揭露过去的事。眼下她得洗头发,使劲洗,在头发上堆起山一样的肥皂泡,再一遍遍冲洗。然后她就坐到太阳底下,对她所知的一切护发要领全然不予理睬,就这样把头发晾干。

十字树林成了一栋布满阴影的住宅。成双成对的人要么囚禁彼此,要么分道扬镳,他们心灵的低语与雏菊树的梦分庭抗礼。吉丁和儿子一起走了,在密谋些什么。西德尼和昂丁走在碎玻璃上,忧心忡忡,愤怒而又阴郁。一会儿互相埋怨,过后又彼此抚慰。瓦莱里安大部分时间都待在自己的房间里;花房始终无人照看,邮件也没人读。沉寂压迫着大丽花和仙客来,因为再也没有音乐来滋养它们。西德尼把几份午餐端到桌上,但餐室里不见人来。吉丁和儿子在冰箱里搜寻过——一对共犯。玛格丽特只在早餐时来喝了咖啡。西德尼把盛有心不在焉地准备好的三明治的托盘送到瓦莱里安的房间,结果又原封不动地端了回来。

玛格丽特把事情零零碎碎地告诉了她丈夫。她一点点地、挤海绵似的东一句西一句地说着。他们俩走上楼梯时空气中飘着这样的句子:“没你想的那么频繁,而且在每一次之间,我们俩还是享受了很久的快乐时光。”但他已经踏进了他的房门。又有一次,她说:“不要设法说服你自己我不爱他。他对我来说比生命还重要。比我的生命还重要。”她不得不重复这句话,因为他的背影飞快地消失了。他那双昏暗的眼睛根本不朝她这里看。她告诉他的都是只言片语,碎得让他可以一口吞下,因为她所有的词汇不足以描述她所知所记的事情。因此她没办法也没理由来描述那些日落后街上无人走动的漫长而寂静的日子。当然,有些杂志可以期盼,但无论《生活》还是《时代周刊》都无法填满一个上午。这种事就是从这样的一天开始的。她只做了一次,一次偶然的错误,然后就有了第二次,后来就成了她期盼的,抗拒的,屈服的,计划的,害怕的,忘记的事,因为事后她就发现了原因。她被婴儿的种种需求惹恼了。有些时候,她没法不限制这种需求的存在;制止他对她最好的和持续的自我所做的要么含蓄要么直白的要求。她无法描述她对他无休止地寻求安全的胃口的厌恶——一个婴儿的自以为是简直是罪孽:他睡觉时要有人在身边,他醒来时要有人在身边,他饿了要吃东西就该有人在他眼前变出食物。所以她把那些中听的部分告诉了他:她无法控制自己——这是真话,因为当她对那种无止境的傲慢、那种愚蠢的信任感到恼火时,她就忍不住要把针扎下去。

终于有一天,玛格丽特走进他的房间,在身后锁上了门。

“我刚刚和迈克尔通了话。”她说。

瓦莱里安无法相信。她能给他打电话?和他通话?叫他的名字?她是不是以为这和往常一样是公事公办?

“他说他发过两封电报,告诉我们他回不来了。两封。但是接线员没有打电话报过一封。我要他给B. J.布里奇斯打电话。我们在新年的时候显然不需要什么客人了。”

瓦莱里安一语不发。她正准备继续说下去,随便聊些事情,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血还没有从他的眼中滴下,所以这仍然不是生活。他之所以能够挺过来,是因为他现在过的不是生活,而是别的东西。

“你怎么敢给他打电话?”他嘶哑着声音问道,“你怎么敢?”

“他没受伤,瓦莱里安。他没受伤。”

瓦莱里安没有说话,只是瞪着她。此时此刻的她甚至更可爱了。她的头发没有被发胶固定,没有被装饰艺术风格所折磨,满头秀发随着她的头形自然下垂。她也没有化妆。纤细迷人的眉毛不经修饰,薄薄的上嘴唇比起她刻意涂成的丰满之态更可人。

“你怎么可能知道?你怎么可能知道什么受了伤什么没受伤?你不知道其中,其中,其中,其中的区别。”他闭上了嘴,他说不出来,“你怎么知道受伤和愈合的区别?”

“我知道。我见过他。我去看过他。相信我,他好好的。比大多数时候都好。”

有一阵子他们俩都没说话,后来玛格丽特才开口:“你想问我为什么。别问了。我回答不了。我只能告诉你,我顶多能控制自己不去做,而不能让自己不做。事情当真发生时,我是控制不了自己的。起初我以为是因为他哭或者不睡觉。可是后来,有时候我是为了让他哭或者把他弄醒。”

“我听不下去了,玛格丽特。”

“你能。我已经做了,一直记得。所以你也能听。”

在他眼里她很强悍。他却在衰弱,被哀伤磨损得心力交瘁,而她还很强悍,比他强。她谈起那件事来仿佛它只是一个病例,一次手术,她挨了那一刀后就挽回了生命,现在正在对他描述那次经历。

“你让人作呕。你是,是、是、是恶魔。你做那种事,因为你是恶魔。”

“我做那种事是因为我能做,瓦莱里安,而我不能做了之后就不做了,也不想做了。”

“不能?”

“对,不能。他长得太大了,他能还手了,他能……告诉别人了。”

“你走开。”

“他挺好的,我告诉你。他没事。”

“请你走开。”

她明白了,彻底明白了,她没再说一句话,就开了锁,出去了。

还有一次,她在早餐桌边等着他,说:“你生气是因为他没告诉你。”

“他为什么不告诉我?”瓦莱里安还没有想过这一点。这些年来,小男孩躲在水池下的画面和只有“啦,啦,啦,啦,啦”的歌声始终伴随着他的生活,但现在他才意识到那是他的愤怒的一部分。“他为什么不告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