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一九(第2/3页)

夏德拉克决定冒险。走了四步之后,他已经到了通向大门口的草地上。他始终低着头,不去看那些在四周左旋右转、前俯后仰的纸片人,这样一来就迷了路。抬起头的时候,他发现自己正站在与医院主楼隔一条铺好的人行道的一座低矮的红房子前面。一阵不知从哪里飘来的香甜气味让他想起了一些痛苦的事。他向四周张望,想找到大门,这才发现拜刚才在草地上走过的曲折路径所赐,他已经站到相反的位置了。矮房子的左边是一条砾石车道,看起来通向庭院外。他快跑几步,踏上了车道,离开了这个他待了一年多,却只能清楚回忆起八天的避难所。

一踏上公路,他就朝西走去。住院太久使他身体虚弱——走在公路边的砾石上,脚步都不稳。他拖着双腿前行,越走越感到头晕目眩,于是停下脚步喘上几口气,再重新前进。他磕磕绊绊,汗流满面,可他还是不肯擦一下额角,唯恐看到自己那双手。坐在方方正正的黑色轿车里的过路人把他当成了醉汉,闭上眼睛。

走进一座小镇时,太阳已经当头高照。他沿着有阴影的街道走过几片街区,就来到了小镇核心地带——这里秀丽安静、规划整齐。

他精疲力竭,两脚生疼,于是坐到马路边脱下鞋。他闭上眼睛不去看自己的双手,胡乱摸索着去解高帮鞋上的带子。护士把鞋带系成了双扣,就像人们给孩子系鞋带那样,已经很久不习惯操作复杂东西的夏德拉克解不开。他的手指不听使唤,指甲总从结扣处滑脱。他同一种升腾而起的歇斯底里苦斗着,那不仅仅是急于放松一双疼痛的脚而引起的焦虑;他的整个生命都寄托在解开鞋带上。突然间,他没有睁开眼睛就哭了起来。二十二岁,浑身无力,燥热不堪,心惊胆战,不敢承认甚至不知道自己是谁、是什么……他没有过去,没有语言,没有部族,没有来历,没有通信录,没有梳子,没有铅笔,没有钟表,没有手帕,没有毛毯,没有床铺,没有罐头起子,没有褪了色的明信片,没有肥皂,没有钥匙,没有烟草袋,没有脏内衣,而且没有任何事、任何事、任何事可做他确切知道的只有一件事,就是他有双不听使唤的庞然怪手。他坐在中西部一座小镇的马路边无声地啜泣着,想知道窗户在哪里,河流在什么地方,还有那就在门外的轻柔的话音……

透过泪水,他看到自己的手指和鞋带缠在一起,开始还在试探着,后来就飞快地动起来了。每只手上的四个手指都编入了织物的纹理,交缠在一起,曲折地从扣眼中穿进穿出。

警察驾车赶到时,夏德拉克正被一阵令眼前发黑的痛所煎熬。几个警察把他的双手从他认为会永远纠缠成一团的鞋带中拽出来,他感到舒服多了,可头痛仍然没有减轻。警察把他带到监狱,记下流浪和酗酒,把他关到一间牢房里。夏德拉克躺在折叠床上,头痛得动弹不得,只能无助地盯着墙壁。在这种极度的痛苦中躺了很久后,他才意识到自己正盯着一行用油漆刷出的命令:“滚你妈的!”他研究着这组词句,头痛反而慢慢减轻了。

就像月光悄悄潜入百叶窗,一个想法潜入了夏德拉克的脑海,想看看自己面孔的愿望再次出现了。他四处寻找镜子,找不到。最后,他慎重地将双手置于背后,向抽水马桶走去,往里面瞟了一眼。马桶里的水被阳光照得明一片暗一片,什么也看不出。他回到床边,拽过毯子蒙住头,让马桶里的水暗到能照出他的影子。在那片水里,他看到了一张严峻的黑人面孔,这个如此绝对、如此明确的黑人面孔让他大吃一惊。他的内心始终隐藏着一种脆弱易变的想法,他认为自己不是真的——他根本不存在。但当那张黑色的脸以不容争辩的存在向他致意时,他别无所求。大喜之下,他甚至冒险松开毯子一边,看了一眼他的双手。两只手在那里一动不动,亲切地在那里,纹丝不动。

夏德拉克直起腰,回到床上。躺在那里,他睡了新生命开始后的第一觉。这一觉比医院的药片更香,比果核更深,比秃鹰的翅膀更稳定,比鸡蛋的弧线更安静。

治安官透过牢门上的铁栅看着这个头发纠结在一起的年轻人。此前,他仔细研究过这个犯人的档案,叫来了一个农民。夏德拉克睡醒后,治安官把档案还给他,并把他从后面送上一辆大车。夏德拉克坐上车,不到三小时就回到了梅德林,因为他距离他的窗户、他的河流和就在门外的轻柔声音不过二十二英里之遥。

夏德拉克坐在大车后面,靠在装满了葫芦的口袋和高高堆起的南瓜上,开始了他为期十二天的意在梳理过往、重构焦点的挣扎。他想为恐惧腾出空间,从而控制它。他嗅过死亡的气味并且对它感到恐惧,原因就在于他毫无心理准备。让他恐惧的并不是死亡或垂死本身,而是二者的不期而至。想通这一切以后,他忽然灵机一动,设想如果一年中只把一天投入对死亡的恐惧,大家就能摆脱它,在剩下的时间里就会感到安全自由。就这样,他创立了国家自杀日。

新年的第三天,他沿着木匠路走过“底部”,手里拿着一只牛铃和一根上吊用的绳索,召唤着人们。他告诉大家,这是他们自杀或杀死其他人的唯一机会。

起初,镇上的居民都吓坏了。他们都知道夏德拉克疯疯癫癫,可那不意味着他毫无理智,而且,更重要的是,他没有力量。他双眼神色疯狂,长发纠结,吼声中充满不容置疑、震撼人心的威压,在首个国家自杀日时,他确实造成了一场恐慌,那是在一九二○年。第二年,也就是一九二一年,人们虽不那么害怕了,可仍然忧心忡忡。在两次节日之间,大家已经观察了他一年。他住在河岸上的一座简陋的小木屋里,那是他早已去世的祖父留下的。星期二和星期五,他会出售当天一早捉到的鱼;其余的日子,他喝得醉醺醺的,大吵大嚷,举止粗鲁,有时逗人发笑,有时又蛮不讲理。但他从来不会碰触别人,不打人,也不爱抚人。人们一旦弄清他疯癫的性质和程度,就能将他纳入日常生活体系。

在随后几年的国家自杀日里,当夏德拉克摇晃着牛铃在街上走过时,成年人从窗帘后往外看,几个闲逛的路人加快了脚步,孩子们则尖叫着跑开。那些满脸青春痘的年轻人总想招惹他(其实他只比他们大四五岁),但没多久也就罢休了,因为他的咒骂专揭别人的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