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二二(第4/4页)

在船工码头,他一边抹着脖子上的汗,一边把他的发现报告给治安官。治安官说,在他们县里根本就没有黑鬼,只是在河对岸,在梅德林的山上才有一些。船工说他不能再走那么远回去,足有两英里哪。治安官让他把尸体扔回水里算了。船工说他根本就不该把它捞上来。最后,他们总算找到了一天开两次船的摆渡工,他答应第二天一早把尸体捎回对岸。

就这样,小鸡失踪了整整三天,直到第四天才被涂上防腐油,那时尸体已经变得无法辨认,即使是那些原来认识他的人也认不出,甚至连他母亲都不敢完全肯定。但是,既然谁也找不到他,这只能是他了。她在停尸间的地下室里看到放在桌上的他的衣服时,一下子闭紧了嘴。到上面看到他尸体时,她的嘴猛然张大,七个小时之后才能闭上,发出第一声哭泣。

于是,棺材盖合上了。

教堂里的儿童唱诗班身着白袍,唱起《更近我主》和《珍贵的回忆》,他们的眼睛盯着实际上完全不需要的歌本,因为这是他们第一次参加一个货真价实的仪式。

葬礼全程,奈尔和秀拉既没有碰过对方的手,也没有交换一次眼色。她们中间有空隙,有一段距离。奈尔的腿像花岗岩一样僵硬,她觉得治安官或迪尔牧师随时会用手指指向她。虽然她明知道自己“什么也没干”,但站在离父母两排远的儿童席上,她觉得自己被定了罪,被就地处决了。

秀拉只是哭。在无声也无起伏的哭泣中,她甚至不停下来喘口气。她的眼泪流进嘴里,沿着下颌滴落到裙子的前襟上。

迪尔牧师开始布道,女人们张开双手,高举过帽子,就像一对对乌鸦的翅膀在空中盘旋。她们并没有听清他所说的每一个词,只是抓住了一词一句或某个转折,在她们看来恰恰可以把这件意外和她们自己联系起来的某一点。某些人抓住的是“慈悲的基督”,于是便看到了羔羊的眼睛以及真正无辜的牺牲品——她们自己。她们明白,那无辜的孩子正藏在她们内心的角落里,手里捧着夹了糖与奶油的三明治。那孩子啊,他就深藏在她们或胖或瘦,或苍老或年轻的皮肤下,被这个世界伤害了。也许她们想起了自己刚刚被杀的孩子,想起了他穿着短裤的双腿,想着子弹是从哪里射进去的。也许她们想起了她们的父亲离家时屋里有多脏,不知道那个瘦削的年轻犹太人是不是也有同感。对她们来说,他既是儿子又是情人,在他那毛茸茸的脸上,她们能看到夹了糖与奶油的三明治,能体会到最古老和最折磨人的痛苦:不是孩提时代的痛苦,而是对那种痛苦的回忆。

然后她们离开了座位,因为当怀有某种激情时,人们必须站起。她们相互交谈,因为她们有满腔话语需要倾吐。她们摇晃着身躯,因为她们悲痛或狂喜的小溪必须被震荡。而当她们想到被锁进盖上盖的小棺材中的全部生和死之时,她们舞蹈,她们尖叫,并非为了质疑上帝的意志,而是为了明了它,并且再次肯定自己的信念:逃避上帝之手的唯一途径是主动走进他的掌心。

在公共墓地的黑人区,人们把小鸡安放在他的祖父和一个姑母的坟墓之间。串串野花从棺材架顶部散落下来,在坟墓四周形成一个小堆,蝴蝶在其中穿梭来去。酷热已经消散,但依旧不见微风吹拂柳枝。

奈尔和秀拉站在离坟墓稍远处,刚才在教堂长凳前横亘在她们之间的距离已经融化了。她们拉着手,心里明白,只有棺木会被埋进地下,而那阵阵笑声和手指用力压在掌心的感觉会永远停留在地上。起初,她们十指紧扣着站在那里。等踏上归途,她们慢慢放松下来,手指只是互相交缠着,松松地牵着,就像两个在夏日里随处可见的女伴,一边沿路蹦蹦跳跳地走着,一边寻思着到了冬天蝴蝶会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