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第3/3页)

“知道什么?”奈尔还是不想朝她看。

“到底谁才是好的。你怎么知道是你?”

“你什么意思?”

“我是说可能你并不是好的。我才是。”

奈尔两步走出了屋门,在身后把门关上。她穿过大厅,走下四段楼梯。这栋房子在她周围波涛般翻腾着,由亮及暗,充满默不作声的幽灵。杜威们、柏油娃娃、新婚夫妇们、巴克兰·里德先生、帕特西、瓦伦丁,还有漂亮的汉娜·匹斯。他们都在哪儿?伊娃被送进了养老院,杜威们到处游荡,柏油娃娃沉醉在酒精里醉生梦死,秀拉躺在楼上伊娃那间窗子钉了木板的卧室里,梳妆台上的钱包里空空如也。

奈尔关上屋门时,秀拉伸手又拿了些药。然后她把枕头翻过来,让凉的一面朝上,躺着想她的这位老朋友。“这会儿她应该正沿着路向下走,背在那件绿色旧外套里挺得直直的,皮包带一直推到手肘,她心里算着她为我付了多少钱,一点也想不起我们用两个喉咙呼吸,却用一只眼睛看世界的日子。那时的我们是无价之宝。”

一幅幅图画在她的脑海中像蒲公英般轻轻飘过:柏油娃娃喝的谢尔曼马洛酒瓶上的商标——一只蓝色的鹰吞掉了字母E,汉娜找落进眼里的煤灰或睫毛时翻开的粉红色眼皮。她想着从所有的火车和汽车窗向外看,看着所有人的脚和后背。一切都没有丝毫改变,一切如常。所有的话语和所有的微笑,每一滴泪水和每一个笑话不过是习惯的延续。

“这个太阳和我十二岁时看到的是同一个,梨树也是同一棵。即使活上一百年,我的尿还是那样涌出,我的腋窝和呼吸还是那个味道,我的头发还是从同一个毛孔里长出来。我没有什么用意。我从来都没有什么用意。我站在那里看着她燃烧,欣喜若狂,我希望她就那样痉挛下去,不会停地跳着舞。”

她又做了那个梦。酸奶姑娘牌发酵粉剂商标上的女人朝她招手,另一只手放在围裙下面。秀拉走近之后,她却化作了一团白色粉末,秀拉急匆匆地想把这些白色粉末都塞进她的蓝色法兰绒家居服的口袋里。粉末四处飘散的样子非常恐怖,但更糟糕的是触感——她用手去抓时感觉到了那种淀粉般的滑腻。她越伸手去捞,就有越多粉末翻腾。最后,它们覆盖了她的全身,填满了她的眼睛、鼻子和喉咙,她在窒息中醒来,被浓烟的气味淹没。

疼痛主宰了她的身体。起初像有只鸽子在她肚子里扑腾,后来是一阵灼痛,接着疼痛便像细丝般传遍全身。那流动的疼痛的细丝来到一处,便胶着在那里并开始抽搐。她竭力把注意力集中到抽搐之上,把它当作波涛、锤击、刀锋或小型爆炸。不久,连痛苦的变化也让她厌烦了,她无事可做,因为与疼痛相伴而来的疲惫实在严重,她甚至无法握拳或是对抗舌根上的油脂味。

好几次她想高声大喊,但疲惫只允许她张开嘴唇,更不用说深吸进一口大喊所需的空气。于是她躺在那里,思考还要多久才能聚集起足够的力量抬臂,把粗糙的被子从下巴上推开,也不知道她是否该现在就把脸转向枕头凉爽的一面,也许等到她汗流满面后再挪动会更舒服。可是还有一个原因让她不想转头。一旦转头,她就看不到那扇钉了木板的伊娃跳出去的窗子了。盯着用钢条斜向固定的那四块木板是她当前可得的唯一的宁静。封死的窗子以其坚不可摧的终结和无法攻破的定格之态让她感到安心。这似乎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彻底地孤单一人——她不是一直在盼望这样吗?——排除了任何干扰的可能。就在这里,也只在这里,在这间有着高于榆树的失明窗子的房间里,她才可能屈膝靠向胸部,闭上两眼,把拇指放进嘴里,顺隧道漂流而下,不碰到阴暗的四壁,下沉,下沉,直到她闻到雨水的气息,知道水已经近了,就蜷起身子进入那沉重的柔软中,让它将她包裹起来,承载着她,把她困倦的肉体永远地冲刷下去。永远地。这是谁说的?她竭力回忆着。是谁许诺给她一场永远的水中安睡?想记起来需要花很大力气;它松开了她胸中的一个结,让她的思绪重新转到疼痛上去。

在这种精疲力竭的预感之中,她注意到自己不再呼吸,心脏已经彻底停止了跳动。一丝恐惧触及了她的心,因为在任何一秒钟,脑中都可能会发生一次剧烈的爆炸,让她喘不过气。于是她意识到,或者说感觉到,不会再有任何痛楚。她不再呼吸是因为已经不再需要。她的身体已经不再需要氧气。她死了。

秀拉感到自己露出了一个微笑。“噢,我完了,”她想,“这甚至一点都不疼。等会儿我要告诉奈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