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第6/8页)
“哦。”吉他搔着脑袋,“我忘了。我们还得光脚把这些果子搅烂。”
“脚?脚?”派拉特大发雷霆了,“谁用脚造酒?”
“也许味道不错呢,老妈妈。”哈格尔说。
“味道不会坏的。”丽巴说。
“你的酒有什么好呢,派拉特?”吉他问道。
“不能告诉你。”
“为什么?”
“从来没尝过。”
奶娃哈哈大笑起来,“你卖酒,可自己连尝都不尝吗?”
“人们买酒可不是要尝。买酒是要喝个醉。”
丽巴点点头。“以前倒有人买酒只是尝尝,现在没人买了。”
“现在没人想买便宜的家酿酒了。大萧条时期已经过去了,”哈格尔说,“大家现在都有了工作。他们买得起‘四玫瑰’牌好酒呢。”
“不过还是有不少人要买的。”派拉特告诉她。
“你从哪儿弄到造酒的糖呢?”吉他问。
“黑市。”丽巴说。
“什么‘不少人’?说实话吧,老妈妈。要是丽巴没赢到那一百磅的食品杂货,我们从去年冬天就挨饿了。”
“不会的。”派拉特把一段新鲜的嫩枝放进嘴里。
“我们会的。”
“哈格尔,不要跟你老妈妈顶嘴。”丽巴小声说。
“谁会给我吃的呢?”哈格尔还是不让步,“老妈妈可以几个月不吃东西,跟蜥蜴一样。”
“蜥蜴能不吃东西活那么长?”丽巴问。
“丫头,没人会让你挨饿的。你挨过一天饿吗?”派拉特问她的外孙女。
“她当然没挨过。”哈格尔的妈妈回答说。
哈格尔把一根枝子往地上那堆一扔,搓起了手指。指尖染上了一种深红色。“我有些日子是不饱的。”
派拉特和丽巴的头,像鸟一样迅速地往起一抬,她们瞪了哈格尔一眼,然后又交换了一下眼色。
“宝贝儿!”丽巴的声音是轻柔的,“你挨过饿吗,宝贝儿?你干吗要这么说?”看来丽巴被刺痛了。“你想要什么,我们就给你弄什么,宝贝儿。什么都满足了你。你一直是知道这一点的。”
派拉特把嫩枝吐到手掌上。她的面孔滞呆呆的,没有任何表情,就像一张面具,嘴一动不动。在奶娃看来,像是有人咔嗒一声关掉了灯。他看着三个女人的脸。丽巴蹙额皱眉,泪水正在沿着两颊往下流。派拉特仍然像死人一样毫无表情,可是变得很警觉,似乎在等待什么信号。哈格尔的面部轮廓让头发遮住了。她俯身低头,两肘撑在腿上,揉搓着手指。室内光线渐暗,手指像是染了血。她的指甲很长很长。
大家就这样保持着沉默。连吉他也不敢打破寂静。
后来,派拉特开了口。“丽巴,她说的不是吃的东西。”
丽巴的脸上慢慢掠过恍然大悟的表情。派拉特嘴里哼起了曲子,同时又摘起了莓果。过了一会儿,丽巴也跟着干起了活,母女俩十分和谐地一起哼着,接着,派拉特开始领唱:
哦,售糖人不要把我丢在这里
棉花球会憋死我
哦,售糖人不要把我丢在这里
白人东家的胳臂会箍死我
两个女人唱到合唱部分时,哈格尔抬起头,也跟着唱了起来。
售糖人飞走了
售糖人走啦
售糖人掠过天空
售糖人回家喽。
奶娃简直透不过气来了。哈格尔的声音把他留下来呼唤自己的那些心的碎片全都给铲出来了。当他认为自己就要在重压之下晕厥过去时,他大胆地看了朋友一眼,看见落日的余晖在吉他的眼中闪着金光,把一丝逐渐领悟的微笑推到了阴翳中去。
对奶娃来说,这一天变得如此美妙,而且由于这一天之中所遇到的秘密和挑战而益发妙不可言。不过,在他父亲回家后的一小时之内,这一切便全都烟消云散了。弗雷迪已经向麦肯·戴德汇报了,他儿子“在酒馆里喝酒”泡掉了一个下午。
“他在撒谎!我们什么也没喝。没喝。吉他甚至连他要的那杯水都没喝到口。”
“弗雷迪从来不撒谎。他说话颠三倒四,可是从来不撒谎。”
“他对你撒谎。”
“你是说喝酒一事吗?也许。可是你在那酒馆里,这一点他没胡说吧,嗯?”
“没有,老爷。这件事他没撒谎。”奶娃把语调放得柔和了一点,但是在他的话音里仍然成功地保持着一触即发的挑战意味。
“说吧,我以前嘱咐过你什么话。”
“你告诉我不要去那地方,离派拉特远远的。”
“对了。”
“可你从来没讲过为什么。她们是我们的近亲。她是你的亲妹妹。”
“而你是我的亲儿子,我让你干什么,你才能干什么。可以解释,也可以不解释。只要你的两只脚还在我的桌子底下,你在这家里就要做我让你做的事。”
麦肯·戴德已经五十二岁了,可还像四十二岁时那样仪表堂堂,威风凛凛。十年前,奶娃觉得父亲是世界上最大的一个庞然大物,甚至比他家的住宅还要大。然而,他今天见到了一个跟父亲一样高大的妇女,使他觉得自己都变高大了。
“我知道我是家中最小的一个,可究竟不再是个婴儿了。你对我的态度,就像我还是个婴儿似的。你总是不断地说,什么也不必对我解释。你知道这让我有什么感觉吗?像个婴儿,就是这么回事。像个十二岁的婴儿!”
“别对我高喉咙大嗓门地讲话。”
“你十二岁时,你父亲是这么对待你的吗?”
“嘴上把点门儿!”麦肯大吼着。他把两只手从衣袋中拔出来,可是不知道该往哪儿放。有这么一阵子,他感到困惑不解。儿子的问题改变了整个场景,他似乎看到自己才十二岁,穿着奶娃的鞋子站在那儿,又有了当年面对自己父亲的那种感觉:看到自己爱戴和敬仰的那个人从篱笆上摔下来时周身所处的麻木感;盯着那个在脏土上扭曲的躯体时穿过全身的野蛮劲儿。他父亲在分叉的篱笆上撑着一支滑膛枪坐了五天,最后还是为保护自己的财产而遇害身死。这个孩子现在对他是不是也是这种感觉呢?也许是对儿子讲讲那件事的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