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还是在一家列克索尔杂货店买他的圣诞礼物。时间已经拖到圣诞夜的前一天,他没有那种精气神和劲头儿,也没心思去早早周详地采购完毕。厌烦的心绪原先还只是轻微的感染,现在可已经把他彻底制服了。似乎什么事都不值得一干,什么话也不值得一谈。家中种种节前准备的激动不安看来都显得矫揉造作和黯淡无光。他母亲像往年一样,用吓人的价钱去买圣诞树和黄油,就像他们家这棵树跟以往不同,其实,从她还是小姑娘时就有了这件阴影婆娑的玩意儿,摆在屋角,上面缀满了种种饰物。似乎她做的果子馅饼吃起来可口,她做的火鸡肉烂骨酥。他父亲给全家每人一个信封,里面装着不同数量的现金,从不去想一想也许有一次他们喜欢他亲自走进一家商店,亲手给他们挑选一件礼品。

奶娃必须要买的礼物数量不多,一家杂货店就尽够他挑的了。一瓶科隆香水和一袋香粉给叫作莉娜的玛格达琳;一只带镜子的小粉盒给科林西安丝;一盒五磅的巧克力给他母亲;还有给他父亲的剃须用具。一刻钟之内,他就把一切都办妥了。剩下的问题就是给哈格尔的礼物了。由于她对什么都喜欢,可又对什么都不真的称心,就很难在匆忙之间给她挑好一件礼物了。更主要的是,他对是否把关系保持下去心中没底,说不准是不是继续维持同哈格尔“交往”的整个举动。除去看电影,他很少带她出去,从不带她去参加他那伙人又跳又笑和互相搞恶作剧的晚会。认识他的人都知道哈格尔,不过都把她看作是他私下的情人,而不是真正或合法的女友——不是有朝一日他可能与她结婚的那个未婚妻。在他“正经”约会的各种女人中,只有一两个曾经同他为她吵过架,其余的人认为她根本还算不上一个情敌。

现在,在一起混了十二年之后,他对她开始感到厌倦了。她的古怪脾气不再有挑逗性,同她发生关系的轻而易举,也已从原来的巨大走运变成了随便上手的烦恼。他在她身上太自由了,太轻易了,反倒丧失了应有的热情。现在想到她时,他已不再激动,心脏不再跳得厉害,脖子上也暴不起青筋了。

她是第三杯啤酒,而不是第一杯。喝第一杯时,喉咙里简直感受到一种令人落泪的感激之情。她也不是第二杯。喝第二杯时,会加强和扩展第一杯带来的愉快。她只是第三杯。你之所以要喝这第三杯,只是因为现成摆在那里,喝下去不会有什么害处,当然,不喝又有什么两样呢?

也许把这一切一笔勾销,这一年年底是个好时候。这事情要是原地不动,只会使他懒散。就像一只让蜂蜜撑饱了的熊,只要伸出一只前掌就可以再够到一勺蜜,因此,再也没有爬树、斗蜂的劲头,也就不会体会到寻觅的那种刺激了。

当然,他得给她买点东西算作圣诞节礼品,买点好东西给她让她想起他,不过绝不能给她任何结婚的暗示与启发。有些服饰珠宝陈列着。她可能喜欢这玩意儿,可是跟丽巴缝在衣裙上的钻石戒指一比,就会黯然失色。买一只“天美时”手表吗?她连看都不会看一眼的。他两眼瞪着罩着手表的玻璃罩,心里越来越生气了。这种买什么给哈格尔的犹豫不决是从来没有过的。在以往圣诞节前,总是从哈格尔特别点过的一大堆物品清单中,由他随便挑一种,或是请他的两个姐姐给挑一种。那些物品总是在她家中派不上用场的:一件海蓝色缎子浴袍(给一个家中没有浴室的女人);一把精致的小锁;一个上面有丝绒蝴蝶结的束发网;与一对耳坠相配的水晶手镯;与晚礼服一起穿的那种跳舞用的浅口漆皮鞋;“白色肩膀”古龙香水。奶娃对她的特殊要求始终想不通,后来他想起派拉特和丽巴从来不过问,才弄明白。不过,这母女俩的大手大脚也是真心实意的,简直到了挥金如土的地步,她们对哈格尔的种种怪念头,总是尽力有求必应。在他第一次把哈格尔搂到怀里时,她是个爱虚荣,甚至不易让人理解的人物。他喜欢这样来回忆——是他把她搂到了怀里——但实际上是她把他叫进了卧室,然后笑容满面地站在那里,解开了自己外衣的纽扣。

从第一次见到她,他就深深地爱上了她。那时候他才十二岁,她是十七岁。从那以后在她面前,他不是笨手笨脚就是绝顶聪明。她拿他当小孩,不理不睬,要不就拿他取笑,一句话,她高兴怎么就怎么。而他只要能看到她,就心满意足了,不管她做了什么或采取什么态度。他替父亲收房租时,很大一部分热情是来自他能借此机会去派拉特的酒馆,而且抱有希望见到哈格尔在家。他可以在任何时间自由自在地走进酒馆,而每天放学之后,他都要尽量保证去见上她一面。

时间一年年地过去了,他的青春的呼吸在哈格尔面前跟以往一样急促。后来,吉他领他去城南第一次参加晚会,他发现自己不费吹灰之力就在街坊四邻和自己同年龄的女孩子中大出风头;这样,他面对哈格尔时的急促呼吸才变缓慢了。但是,在他十七岁,她二十二岁的时候,尽管他的青春呼吸不再那么急促了,哈格尔仍然能够煽起他的激情。他记得她有一次就是这么做的。那是三月份一个可以随便打发的日子,一个最单调乏味不过的日子。他驾着父亲的双色福特牌轿车来到她家,想买两瓶葡萄酒。那天他竭力要弄到两瓶酒,他和他那帮不满二十一岁的朋友们一致认为,没有这酒,晚会就开不成了,而这个任务就交给了他。他到了派拉特的家门口就迈步进门,正赶上一次家庭纠纷。

丽巴新交的男朋友找她借一小笔款子,她告诉他说她一点钱也没有。那个男人原来收到过她主动赠送的两三件挺不错的礼物,这时就以为她在撒谎,暗示要就此了结两人的关系。他们在后院吵起来了—确切地说,是那男人在大吵大嚷,而丽巴哭哭啼啼,竭力说服他她说的是实话。就在奶娃开门的时候,哈格尔从卧室里跑出来了,她原来一直在从后窗口往外看。她跑出来冲着派拉特尖叫:“老妈妈!他在打她!我看见了!他用拳头揍她,老妈妈!”

派拉特正在看一本四年级的地理课本,这时合上书,抬起了头。在奶娃看来,她慢慢地走到悬在渗水池上的搁板跟前,把地理书放好,然后抄起一把刀,还是慢腾腾地走出前门——屋子没有后门——这时,奶娃立刻听到丽巴的尖叫声和那男人的咒骂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