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早晨(第3/13页)

或许,我老爸说的有道理。你可以是爸爸的乖儿子,或者是妈妈的好宝贝,但你不可能把两者都占全。所以,你就紧紧抓住你以为可能会失去的那一个。

妈妈为我挺身而出的事情

那年我五岁。妈妈带我去范尼利市场。有个邻居,穿着浴袍,头上顶着粉红色的卷发筒,推开纱门,招呼妈妈。乘着她们讲话,我松开妈妈的手,走到隔壁人家的后院玩耍。

突然,有只德国牧羊犬,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冲着我大声吼叫,还好它被拴在了一根晾衣杆上。“汪,汪,汪!”它竖直了后腿,绳子都要被它拉断了。“汪,汪,汪!”

我调转屁股,一路狂奔。我失声尖叫。妈妈冲了过来。

“怎么了?”她拽住我的手肘大声问,“那是什么?”

“一条狗!”

她舒了口气。“一条狗?哪里?在那里吗?”

我点点头,哭了出来。

她陪我绕过屋子,回到后院。狗就在那里。它又冲着我们叫了起来——汪,汪,汪!——我吓得往后缩。但妈妈拽着我,向前走了两步。然后,她学狗叫。她学狗叫。她发出的狗叫声,是我所听过的人类发出的最好听的狗叫声。

狗呜咽了一声,蜷起身子。妈妈转过身。

“查理,你得让他们知道谁是主人,”她说。

(来自在鸡仔贝奈特的物品中发现的记事本)

鸡仔回到老宅

此时,太阳刚刚从地平线上升起。晨曦斜照过来,像是从我家和邻居家中间的空地掷过来的球。我眯缝起眼睛。那是十月初,马路上街沿两旁已积起厚厚一层落叶——落叶比记忆中的厚——天上的云很密。我想,那些离家多年的人重返故乡,首先会注意到记忆中的那些树,它们看起来好像长得更高大了。

椒谷海滩。你知道这个镇的名字的由来吗?这事说起来还真让人有些尴尬。许多年前,有个商人运来了几卡车沙子,他觉得如果这个镇子拥有一片沙滩,那是件很光彩的事。可问题是,这个镇子并不靠海。但他是当地商会会员,挺有办法的,还说服镇政府把名字给改了——从“椒谷湖”改成了“椒谷海滩”——尽管我们的“海滩”也就够放一副秋千、一个滑梯,如果有超过十二家人在沙滩上晒太阳,那么一准会坐到别人的浴巾上。这差不多成了我们成长岁月中的一个笑话——“嗨,去海滩吗?”或者“嗨,我觉得今天是去海滩的好日子。”——但我们都知道,我们只不过是开开玩笑罢了。

反正我们家离湖——以及那个“沙滩”——很近。妈妈死了以后,我和妹妹没有立马把房子卖掉,我猜,可能是我们指望它总有一天会值几个钱吧。但老实说,我根本没有勇气把房子处理掉。

现在,我弯着腰,像个逃犯一样朝老家走去。我逃离了事故现场,现在这个时候,他们早该发现了我的车,那辆撞上来的大卡车,被撞坏的广告牌和手枪。我的身体又重,又疼,还流着血,人处于半麻木,半惶惑状态。我估计随时都会听到警笛响起——这就更坚定了我自杀的决心。

我跌跌撞撞,走上台阶,在一个花盆里找到了压在一块假石下的房门钥匙。(那是妹妹的主意。)我回头看看,什么都没有,没有警察,没有路人,也没有一辆来往的汽车。推开房门,我走了进去。

*

屋子里有一点发霉的味道,隐约还有一点甜甜的地毯清洗剂的味道,好像有人(难道是殡仪馆的殡葬师?)刚刚洗过地毯似的。我从门厅的衣柜和小时候常常被我们当作滑梯用的楼梯间穿过,走进厨房。厨房里的瓷砖地已经上了年头了,墙上挂着樱桃木的橱柜。我拉开冰箱的门想去找酒喝,时至今日这已经成了我的下意识动作。

我后退了一步。

冰箱里居然放了不少吃的。

有食品盒。有吃剩的意大利面条、脱脂牛奶、苹果汁、浆果酸奶。一刹那,我觉得该不是有人搬进来住了,现在这里已经是他的家了。这就是我们长期以来把房子弃之不管所付出的代价。

我打开一扇橱门,里面有立顿茶,一瓶杉卡牌咖啡速溶粉。打开另一扇门,里面有糖、莫顿盐、胡椒粉和色拉酱。我看到水槽里洗洁精的泡沫中浸着一个盘子。我很慢很慢拿起盘子,又放下,好像努力要让它回到原来的地方。

就在这时候,我听到了什么。

声音是从楼上传来的。

“查理?”

然后又重复了一次。

“查理?”

那是我妈妈的声音。

我跑出了厨房,手指上还沾着洗洁精的泡沫。

我没有为妈妈挺身而出的事情

那年我六岁。那是一个万圣节,学校组织一年一度的万圣节游行。所有的孩子都参加,沿着附近的街道行进一圈。

“给他买套衣服吧,”爸爸说,“店里有的是,五美元零一毛。”

但我妈妈说:“不”。因为这是我第一次参加万圣节活动,所以她决定要亲手为我做一套特别的衣服:木乃伊外套。因为木乃伊是那时候的我最喜欢的恐怖形象。

她弄了些白色的旧纱布,旧毛巾,把它们扯成布条,把我包裹起来,然后再用安全别针把布条固定住。她又用了许多卫生纸和透明胶带缠绕在我身上。我们花了很长时间才弄完。出发前,我透过布条的缝隙,看了一眼镜子里的我。我成了个不折不扣的木乃伊。我耸起肩膀,前后摇摆。

“欧,你看起来可真吓人啊,”妈妈说。

她开车带我到学校。我们开始游行。越走,裹在身上的布条就越松。走过两条街道后,天开始下雨。卫生纸融化了,布条往下滴水。很快,布条就滑到了我的脚踝、手腕和肩脖上,露出了我的内衣和内裤。那时候的我,总穿着宽松式的花短裤,那是妈妈的意思,因为她觉得那样的短裤更舒服。

“看查理啊!”我边上的孩子们叫嚷着。他们都在嘲笑我。我的脸涨得通红。我希望自己能够立即消失,但是,走在游行队伍中的我,怎么可能消失呢?

走回学校操场的时候,家长们都已经拿着相机在那里等着了。我湿漉漉的,披着一堆烂布条和碎纸片出现了。我先看到了妈妈。然后她看到了我。她抬起手,遮住嘴。我的眼泪夺眶而出。

“你把我的一生都给毁了!”我冲她嚷道。

“查理?”

我记得最清楚的是,我躲在后门廊下,心跳得几乎喘不过气来。几秒钟前,我还缓缓拖着自己的身体,力不从心地站在冰箱前;几秒钟后,我的心却狂跳不已,觉得氧气不够。我的身体在颤抖。厨房的窗就在我背后,我却不敢回头看。我已经看到过了我死去的妈妈,现在我又听到了她的声音。我身体以前也受过伤,但这一次,我想我不仅身体伤了,脑子大概也坏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