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我沿着砾石小径往前走,这条路把屋后的草坪像头发线一样清楚地一分为二。夜里下过雨,两旁的草地湿漉漉的,空气中也充满水汽。地上四处爬着蚯蚓,表明这里的土壤相当肥沃,它们被太阳晒得半死不活,柔韧地伸曲着,粉红的,活像人的唇。

我打开白色尖板条木门,继续向前,穿过房前的草坪,朝前门走去。车道上,分配到这家的一名司机正在擦拭车子,这说明大主教没有出门,此刻正呆在饭厅后面他自己的房里,他的大多数时间似乎都消磨在那里。

车子是十分昂贵的“旋风”牌,比“凯旋”牌高级,更胜过庞大、实用的“巨兽”牌。车身是黑色的,不用说,这颜色象征显赫,但也是灵车的颜色。车身很长,线条流畅。司机正拿着块软皮擦拭着车身,一副呵护备至、爱不释手的样子。至少这点没变,男人爱惜名车的方式。

司机一身卫士军服,帽子时髦地斜戴着,袖子高高卷到胳膊肘,露出被晒成棕褐色的前臂,手臂上一溜儿黑毛。他嘴角叼着一支烟,看来他也有可以在黑市交换的东西。

我知道这个司机的名字,他叫尼克。因为我曾听到丽塔和卡拉谈起他,还有一次听到大主教对他说:尼克,车子不用了。

他就住在这儿,住在这所房子里,在车库那头。他身份卑微:没有分到女人,一个也没有。他没有头衔:因为某种缺陷,比如缺少关系什么的。但他的举动却表现出对此毫不知情,满不在乎的样子。他随便有余,恭顺不足。也许是愚蠢所致,但我不这么想。有股鱼腥味,过去人们常这么讲,也有人说,我闻到股耗子味。总之,是不受欢迎的气味。我不由自主地遐想他身上会是什么味道,当然不会是鱼腥味或死耗子的臭味:那古铜色的皮肤,在阳光下润泽发亮,因为轻烟缭绕而显得有几分朦胧。我叹息着深深吸了口气。

他看着我,发觉我在注视他。他长了张法国人的脸,瘦削古怪,棱角分明,笑起来嘴角皱起。他吸了最后一口烟,随手将烟蒂丢到车道上,一脚踩灭,吹了声口哨,又朝我眨眨眼。

我低下头,转身让白色双翼头巾遮住我的脸,继续往前走。他简直是在铤而走险,何苦呢?万一我报告了怎么办?

也许他只是表示友好。也许他看到了我脸上的表情,想到其他地方去了。其实我渴望的只是那根烟而已。

也许这是个考验,看我反应如何。

也许他是个眼目。

我打开前门,顺手把门关上,双眼低垂,不往后看。人行道上铺着红砖。我目不斜视地盯着脚下这片长方形砖块拼出的景观,只见砖块下经年累月冻土集结的地方微微拱起,砖块颜色有些陈旧,但仍十分鲜明,纹路清晰可辨。人行道比过去干净多了。

我走到街角等着。从前我可没有等人的耐心。恭顺站立等待的人同样也在侍奉上帝。丽迪亚嬷嬷说。她要我们将此铭记在心。她还说,你们并非个个都能善始善终,开花结果。有些人会落到干硬的地上或荆棘丛中。有些人就是根儿浅。她说话时,下巴上那颗痣一起一落。她说,要把自己当成种子,这时的她声音格外亲昵甜蜜,但又阴阳怪气,暗藏玄机,就像过去教孩子们芭蕾的女教师的声音,好,把手臂抬高伸直,我们来扮小树。

我站在街角,权当自己是棵树。

一个脸上裹着白色双翼头巾的红色身影沿着红砖人行道向我走来。一个和我相仿的身影,一个毫无特征、难以描述的红衣女人,手中提着篮子。到了跟前,我们彼此细细打量,从面孔到裹体的筒形红布。没错,是她。

“祈神保佑生养。”她招呼道,这是我们之间的例行问候语。

“愿主开恩赐予。”我也用例行的话回答。我们转身穿过一座座大宅朝市中心走去。进城同样必须两人结伴同行,否则休想。据说是为了保护我们,可这未免荒谬透顶:难道我们被保护得还不够吗?事实是,她监视我,我监视她。万一哪天采购途中发生意外,让其中一个偷偷溜掉,另一个就得负责。

她做我的女伴已经两星期了。我不知道先前那位女伴出了什么事。总之有一天她凭空消失了,由这个女人取而代之。这类事情是不适于打听的,因为答案往往不是你想要的。说到底也不会有答案。

这个女伴比我稍胖,褐色的眼睛,名叫奥芙格伦。我对她的了解仅此而已。她走起路来一副端庄模样,低着头,戴着红色手套的两手交叉着,踏着碎步,看上去活像一只训练有素、直立行走的母猪。两人结伴步行采购路上她向来一本正经,从不说半句离经叛道的话,我也同样没说。她也许是个忠实的信徒,一个名副其实的使女。我不能冒险。

“听说仗打得很顺利。”她说。

“感谢上帝。”我回答。

“主赐予了好天气。”

“真让人心情舒畅。”

“从昨天开始,又打败了一些叛军。”

“感谢上帝。”我说,没问她是怎么知道的。“那些叛军是谁?”

“浸礼会教徒。他们在青山上有个据点。被天使军用烟熏了出来。”

“感谢上帝。”

有时我真希望她能闭嘴,让我安安静静地走路。但同时我又如饥似渴地盼望得到外界的消息,管它是什么消息;即便是谣传,其中也包含着某种信息。

我们到了第一道哨卡,这些哨卡类似道路施工或挖掘下水道时设下的路障:一个漆着黄黑两色条纹的交叉木架,上面印着一个表示“禁止通行”的红色六边形标志。关口附近悬挂着几盏灯笼,到晚上才亮。在头顶上方,我知道有探照灯,就装在电话线杆上,遇到紧急情况时启用。路两旁建有永备发射点,里面埋伏着整装待命的机关枪手。由于脸上裹着头巾挡住了视线,我看不到探照灯和那些机枪掩体,但我知道它们在那。

哨卡后面窄窄的关口旁,两个男人正在站岗。他们身穿宗教正统卫士的绿色军装,肩章和帽徽是白色三角形上两柄相交的利剑。这些卫士不是真正的士兵,其职责为执行常规警卫并负责日常粗活,比如给大主教夫人的花园挖土等。他们中除了隐姓埋名、掩盖真实身份的眼目外,全都是蠢的蠢,老的老,残的残,幼的幼。

这两位年纪都很轻:一个唇髭稀疏,另一个满脸肉刺。他们的年轻令人怦然心动,但我知道自己不可受此迷惑。年轻卫士往往最危险,最狂热,动不动就开枪。他们涉世未深,对生命的意义知之甚少。和他们打交道得小心翼翼。

上个礼拜就在这里,他们开枪打死了一个女人。是个马大。当时她正在长袍里翻找通行证,被他们误以为在摸炸弹,把她当男扮女装的奸细崩了。这类意外时有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