逝去时光的海洋(第2/5页)

“是这个小伙子在说谎。”女人说这话时头都没抬,“他什么也没闻到。”

“那是差不多十一点钟的事儿,”托比亚斯说道,“我当时正在撵螃蟹。”

女人缝好了衣服的领子。

“你在说谎。”女人坚持说道,“谁都知道你说谎了。”她咬断了线头,从眼镜上方看了托比亚斯一眼。“我不明白,你特意抹了头油,把鞋子擦得锃亮,就是为了跑来对我说这样不恭不敬的话吗?”

那天以后,托比亚斯开始关注大海。他把吊床拴在院子的走廊上,整夜整夜地守候,大家都睡着的时候这个世界上发生的事情让他感到惊讶。好多个夜晚,他听见螃蟹在绝望地抓挠,想要顺着柱子爬上来,直到好多天后它们累了,自己放弃了。他知道了克洛蒂尔德是怎么睡觉的。他发现她那笛声般的鼾声会随着气温升高变得越来越尖锐,最终变成七月令人昏昏欲睡的空气中一个沉闷单调的音符。

一开始,托比亚斯守望大海的方式和那些对大海十分了解的人一样,紧盯着地平线上的某个点。他看着大海改变颜色,看着它暗淡下去,变得泡沫翻滚,肮脏不堪。大雨倾盆的日子,大海的消化系统被搅得一团糟,它每打一次嗝,就会把一堆垃圾甩上岸来。渐渐地,他学会了像那些最了解大海的人那样守望它,他们甚至不看大海,但哪怕在梦里也记挂着它。

八月里,老雅各布的妻子死了。天亮的时候她死在了床上,人们不得不像对其他所有人一样把她扔进了没有鲜花的大海。托比亚斯还在守望。他已经守了那么长时间,这已经成了他的生活方式。一天夜里,他正在吊床上打盹,忽然觉得空气里有什么东西正在发生变化。那气味一阵一阵地传来,就像当年那条日本船把一船烂洋葱倒在港口那次。过了一会儿,那气味凝固在了那里,直到天亮都没有消散。托比亚斯一直等到它浓得能用手抓一把给人看才从吊床上一跃而下,走进克洛蒂尔德的房间。他一次又一次摇晃她。

“那气味来了。”他对她说。

克洛蒂尔德用手驱赶着那气味,就像扒开蜘蛛网一样,之后才坐起身来,但下一刻又一头倒在了温热的毯子上。

“让它见鬼去吧。”她说。

托比亚斯一个箭步跳到门口,他走到街心,开始大声叫喊。他用尽全身力气喊着,深吸一口气再喊,然后稍停片刻,更深地吸了一口气,大海上,那气味还在。但还是没人回应他。于是他挨家挨户地敲门,连那些没有人住的空房子也敲了一遍,最后,他闹出来的动静和狗叫声混在一起,吵醒了每个人。

很多人都没闻见。但有些人,特别是那些上了岁数的,纷纷走到海边去享受这种香味。这是一股浓重的香气,掩盖了过去的任何一种气味。最后,有些人筋疲力尽,回家去了,但大多数人留在沙滩上继续睡他们的觉。天亮的时候,这气味浓到让人感到呼吸都困难。

托比亚斯几乎睡了一整天。到了睡午觉的时候,克洛蒂尔德也上了床,他们连院门都没关,在床上嬉闹了一下午。他们先是学蚯蚓,后来又学兔子,最后学乌龟,一直闹腾到天黑,世界重又暗下来。空气中仍旧弥漫着玫瑰花的香气。不时有音乐声飘进房间。

“是从卡塔里诺的店里传来的。”克洛蒂尔德说,“一定是有什么人来了。”

来了三男一女。卡塔里诺想到稍后可能会有更多人来,打算把留声机修一修。他自己不会修,便去请潘乔·阿帕雷西多帮忙,这位什么事都肯干,因为他整天没事可做,此外,他还有一个工具箱和一双巧手。

卡塔里诺的店是海边一幢孤零零的木头房子。厅堂很宽敞,放了些桌椅,后头还有几个房间。那三男一女坐在柜台边,一边看着潘乔·阿帕雷西多干活,一边静静地喝酒,轮流打着呵欠。

试了好几次之后,留声机一切正常了。听到远远传来的确定无疑的音乐声,人们都停止了交谈,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间竟无话可说,因为直到这时他们才意识到,从上一次听见音乐声到现在,大家都老了许多。

已经过了九点,托比亚斯发现没有人去睡觉。人们都坐在自家门口倾听卡塔里诺放的那几张老唱片,神情里满是孩子气的宿命感,就像在看一次日食。每一张唱片都会让他们想起某个已经不在的人、某次久病痊愈后吃的东西的味道,或是多年以前应该马上做但忘了做的某件事。

快十一点的时候,音乐放完了。好多人都上了床,心里想着快要下雨了,因为海面上涌起了一朵乌云。但那朵乌云落了下来,在海面上浮动片刻后沉进了水里,天空只剩星斗。又过了一会儿,风从镇子上吹向大海中央,往回吹的时候带来一阵玫瑰的清香。

“我对你说过,雅各布。”堂马克西莫·戈麦斯高声叫道,“我们又闻到这个味儿了。我敢肯定今后每天晚上都能闻到。”

“上帝不会这么安排的。”老雅各布回应道,“想想我这一辈子,唯有这种气味来得太晚了。”

他们一直在空空荡荡的小店里下棋,没留心去听什么唱片。他们的记忆太陈旧了,老到足以触动他们的唱片根本不存在。

“我呢,从我这方面来说呢,不太相信这些东西。”堂马克西莫·戈麦斯说,“啃了多少年黄土,多少女人做梦都想有个自己的小院子,种点儿花什么的,最后她们觉得闻到了花的香味,并且信以为真,这没什么好奇怪的。”

“但这是我们用自己的鼻子闻到的呀。”老雅各布说。

“这无关紧要。”堂马克西莫·戈麦斯说,“在战争年代,革命失败之后,咱们多想有一位将军呀,于是就看见了活生生的马尔伯勒公爵。我可是亲眼看见他的,雅各布。”

已经十二点多了。只剩下他一个人了,老雅各布关上小店的门,把灯带进了卧室。透过窗户,借着海面上的波光,他看见了那块礁石,人们就是从那里把死人扔进大海的。

“佩特拉。”他低声呼唤。

她再也不可能听见他的呼唤了。此时,她兴许正在正午刺眼的阳光下在孟加拉湾的水面沉浮。她也许正抬起头来,就像是从一个玻璃柜里,透过海水看一艘远洋巨轮。可是她不会再看见她的丈夫了,他此刻在世界另一端,正打算重新听一遍卡塔里诺的留声机唱片。

“你瞧瞧,”老雅各布说,“不过六个月前大家都以为你神经出毛病了,而现在他们自己却在给你带来死亡的气味里寻欢作乐。”

他熄了灯,上了床,眼泪慢慢地流了下来,发出一阵上了年纪的人那种毫无动人之处的哽咽,不过很快他就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