佩德罗·巴拉莫(第3/33页)

“有七天了。”

“她真可怜哪。她生前一定认为自己被人抛弃了。我们曾经相约要一块死的,这样可以共赴黄泉,在路上万一互有需要,万一遇到了什么困难,能够互相鼓励。我们相处得很好,她从来没有跟您说起过我吗?”

“没有,从来没有。”

“这就奇怪了。当然,当年我俩还都是孩子,她才结过婚,可我们非常要好。您妈妈长得俊极了,还那么——比方说——那么温柔,真叫人喜爱。谁都喜欢她。这么说,她倒是比我先走一步了?不过,您可以相信,我会赶上她的。只有我明白,我们之间已相隔多远,但我懂得怎样抄近路。问题就全在于死。你愿意死,只要告诉一下上帝就行了;若是不愿意,那上帝可得强迫了。再说,你若愿意的话,还可以请上帝早点安排。请原谅我以‘你’相称,我是将你看成是自己的孩子才这么称呼你的。是这样的,我曾多次说过:‘多罗莱斯的孩子本来应该是我的。’为什么这样说,我以后告诉你。现在我要告诉你的唯一的一件事是,我将在某一条走向永恒的大道上赶上你母亲。”

我当时以为这女人一定是疯了,后来我却不这样认为了。我觉得自己身处于一个遥远的世界,只好听从命运的摆布了。我的身躯好像松散了的架子,失去了约束,向下弯曲,像是一块破布一样任人摆弄。

“我累了。”我对她说。

“先去吃点儿东西吧,没有什么好吃的,随便吃点儿吧。”

“我去,一会儿就去。”

从屋檐滴下的水把庭院里的沙土滴成一个个小孔。水珠滴在顺着砖缝弯弯曲曲往上爬的月桂树的树叶上,发出滴滴答答的声音,响了一阵又一阵。暴雨已经下过,时而拂过一阵微风,吹动了石榴树枝,从树枝上滚下一阵密密集集的雨珠。晶莹的水珠洒在地上,立即失去了光泽。几只咯咯叫个不停的母鸡仿佛已进入梦乡,却又忽然间扇动着双翅,奔向庭院,急急忙忙地啄食着被雨水从泥土中冲刷出来的蚯蚓。乌云消散后,阳光把石头照得亮晶晶的,将万物染成斑斑彩虹;阳光吸干了土地中的水分,又掀起一阵热风,在阳光照耀下,被风吹得不停地摇曳着的树叶闪闪发亮。

“你在厕所里待这么长时间,在干什么,孩子?”

“没有干什么,妈妈。”

“你在里面再待下去,毒蛇就要出来咬你了。”

“你说得对,妈妈。”

“我是在想念你,苏萨娜,也想念那一座座绿色的山岭。在刮风的季节里,我俩总在一起放风筝。听到山下的村庄人声嘈杂,这当儿我们是在山上,在山岭上。此时风把风筝往前吹,麻绳都快脱手了。‘帮我一下,苏萨娜。’于是,她那两只柔软的手握住了我的双手。‘把绳子再松一松。’

“风吹得我们哈哈大笑,我们四只眼睛对视着。这时麻绳顺着大风从我们的手指间不断地往前延伸,最后,轻轻地喀嚓一声折断了,好像是被某只鸟的翅膀碰断似的。那只风筝拖着一条长长的尾巴,即那条麻绳,从空中落下,消失在翠绿的大地上。

“你的嘴唇十分湿润,好像被朝露亲吻过一般。”

“我已跟你说过,快从厕所里出来,孩子。”

“好的,妈妈,我这就出来。”

“我老是想起你,想起你用那双海水一样蓝的眼睛注视着我的情景。”

他抬起头,看了看站立在门口的妈妈。

“你为什么过了这么长时间才出来,在厕所里干什么?”

“我在思考。”

“你不会换个地方思考吗?在厕所里待久了是有害的,孩子。再说,你也得干点儿活嘛,干吗不跟你奶奶一起剥玉米去?”

“我这就去,妈妈,我马上去。”

“奶奶,我来帮你剥玉米。”

“玉米已经剥好了,我们来做巧克力吧。你刚才躲到哪儿去了?下大雨时,我们到处找你。”

“我在那边的院子里。”

“在干什么?在祈祷吗?”

“没有,奶奶,我只是在看下雨。”

奶奶用那双半灰半黄的眼睛瞅了他一眼,这双眼睛似乎在猜测他心里在想些什么。

“那你快去把石磨给打扫一下吧。”

“你躲藏在几百米的高空里,躲藏在云端,躲藏在很远很远的地方,苏萨娜。你躲在上帝那无边无际的怀抱里,躲藏在神灵的身后。你在那里,我既追不上你,也看不到你,连我的话语也传不到你的耳际。”

“奶奶,石磨不能用了,磨心坏了。”

“准是那个米卡爱拉在石磨上磨过硬东西了。她这个坏习惯总是改不掉。唉,真是没办法。”

“干吗我们不另买一具呢?这具石磨已经旧得不能用了。”

“你说得也对。虽说除去你祖父的丧葬费,又给教堂交了什一税后,我们已身无分文了,但我们还是勒紧一下裤带,另买一具吧。你最好去找一下伊纳斯·比亚尔潘多太太,求她赊给我们一具石磨,到十月底再付款,等庄稼收上来我们就给钱。”

“好的,奶奶。”

“你就一次把该办的事全办了吧。你再顺便告诉她,请她借给我们一只筛子、一把弯刀。小树都长这么高了,快碰到我们屁股了,得修一修枝条了。要是我还拥有原先那座大房子,配上那几个大牲口栏,这会儿我就没有什么可以抱怨的了。可你爷爷别出心裁,非要搬到这里来不可。唉,万事由天定,不随人愿。你对伊纳斯太太说,欠她的钱等庄稼收上来后一次如数还清。”

“好的,奶奶。”

这已经是有蜜蜂的季节了。茉莉花的花瓣纷纷往下落,在花丛中展翅的蜜蜂发出嗡嗡的声音。

他转了个身,在墙边搁圣像的支架上找到了二十四个生太伏,他随手拿了二十个,留四个在原处。

他刚要举步出门,他母亲叫住了他:

“你上哪儿去?”

“去伊纳斯·比亚尔潘多太太家赊一具石磨来。家里的这具磨不好使了。”

“你叫她再给你一米黑绸子,就跟这块一样。”她给他看了看样品,“让她记在我们的账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