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节

土屋绝不对未来信誓旦旦。节子认为,从这一点可以看出他是有良心的。他和节子的幽会很有规律,似乎没有不管三七二十一突然说想见面的时候。这也许是因为他工作繁忙且没有规律,所以想在恋爱方面养成良好的规律和秩序的缘故。现在可以证明,在和他出去旅行前节子所担心的想法——以身相许之后也许会被抛弃的想法不过是杞人忧天。这个青年的道德观念很强,他是不会做出那种事的。

假如节子愿意,那么从这些有良心的条件中,也许会找出某种嫉妒的理由。只不过,目前还没有到那一步。

越过一道坎儿,爱情似乎也可找到一处住所。感情的家庭开始运转。见不着面的期间对对方不闻不问,幽会时两人共同居住在一个透明的、肉眼看不到的家庭里面。节子明明对土屋产生不了嫉妒的心情,却因他丝毫没有表现出对丈夫的嫉妒这一点而感到不满。

土屋这个人,在这一方面丝毫未变。(其实,仔细一想,土屋在任何方面与从前都没有两样。)每当节子谈起丈夫、模仿丈夫的滑稽习惯时,他都会喜形于色,天真地、像中学生那样不规矩地歪着嘴笑。土屋的笑可以理解为面对弱者得意的笑,可是他在内心里能有几分正经地把丈夫当成对手来看呢?

这个青年似乎不太适合所谓的激情法则。前面说过节子不喜欢读书,但从她仅读过的几本书来判断的话,小说里面的情人没有一个是像土屋这样的。的确,节子喜欢他的外表,这一点或许还像小说中的登场人物。然而,他的感情波动、他的反应、他的行动、他的激情……所有这些都完全脱离了小说的范畴,他那沉着冷静的劲头,越发使人无法揣摩。

由于节子总是用女性的眼光来看情人,所以发现不了问题也在情理之中。假如让知性有才华的女性来看土屋的话,她们也许会认为他感情上无缘无故的无力感正是时代宠儿的特征吧。

两人频繁幽会,土屋总是更换旅馆,节子在那一家一家的旅馆里知道了各种各样的琐碎事件,这些正是节子初次认识的社会。比如,在走廊一碰到人便慌忙遮住面部的女客人、不知为何忽然来到旅馆门前的救护车、走廊里传来的争吵声和尖厉的哭声……有时,节子会搞不明白自己是身处旅馆还是医院。

房间内也不断地发生一些小插曲。比如,有人临走之前补妆时不小心把口红掉进下水道,由于那口红是在日本难以买到的品牌,便找来旅馆的维修工大动干戈地寻找,最终在管道的弯头处找到……回想起来甚是丰富,是偶然事件还是捉弄人的事件,反正多得数不胜数。

还有一天晚上,两人在房间点了一瓶金菲士。女服务员拿来后在外面敲门。节子不想让人看见自己躺在床上,不让土屋放她进门。土屋就亲自去门口取。可是节子又担心从门口能看到房间内,便又让土屋关掉所有的灯之后再去。

土屋接过放着两只酒杯的托盘。在接托盘之前,走廊的微弱灯光还照射进房间,接过托盘一关上房门,室内便变得一片漆黑。

“让人回想起那个停电的夜晚呀。”

躺在床上的节子说。

“嗯。”

土屋漫不经心地答道。他摸索着想单手打开台灯开关,结果绊了一跤碰倒台灯,台灯灯泡脱落后发生短路而发出紫光,共用同一个插座的收音机和电风扇也忽然停止工作,金菲士和一片片的柠檬洒了一地……两人不知所措,呆立许久,事情最后以滑稽的结局收场。

谎言一旦成为生活上必不可少的部分,就会像井水一样,源源不断地涌出。节子对自己具有的丰富多彩的撒谎才能感到惊讶,她甚至觉得自己就是一个天才。多愁善感已经是过去式,节子具备了克服任何感情危机的坚固的表情。假如丈夫稍微有些敏感,对进行空想恋爱时的节子一定会感到反常,而对如今的节子反而感到是正常的。

去旅行之前,使节子饱受折磨的道德观念,或许仅仅是因为生活秩序逐渐发生变化时内部产生的不和谐音符而已。一旦新的秩序形成,道德观念就不会对她产生任何影响了。有什么理由不能这样去做呢?

节子跟随菊夫去了他的幼儿园。节子此前从未去过这个幼儿园,为了塑造出一个洁净、圣母般的母亲形象,她化了淡妆,没用香水,换上了朴素的服装。

回家的路上,牵着母亲手的菊夫不停地踢着路边的小石子,他看上去很不开心。“怎么了?”节子问道。“今天的妈妈看起来比平时难看。”菊夫答道。

“那你喜欢妈妈穿什么衣服?”节子又追问。菊夫的回答让节子吃了一惊,原来他喜欢的是节子上次和土屋幽会时穿的服装。

今年气候反常,明明到了梅雨期雨水却非常少。如此酷热的一天傍晚,丈夫从公司打来电话,原来他与别人的聚会取消了,想约节子去街上吃饭。节子找不到拒绝的理由。

近来,丈夫那满面春风的面孔,特别让节子感到窝火。感情总是保持着平衡,在妻子面前从不流露出悲伤、烦恼表情的丈夫,却让人越来越感到郁闷。节子梦想着,今天丈夫终于知道了令他意想不到的一切,然后以悲痛欲绝、孤单寂寞的表情与她见面。节子很喜欢这个空想。

然而,等待她的丈夫还是一如既往的笑容可掬。然后还提及夏天已经到来,今年也必须带着菊夫去避暑。他们家有着父母传下来的别墅。

节子对此已有心理准备。即使是短暂的分别,也不得不和土屋人各一方……在大海之滨,每逢周末都要迎接前来住宿的丈夫……当意识到这也是一种无奈的义务时,节子竭力压制住心中的不满。不过,下回见到土屋,她必定会把这短暂的分别进行戏剧性的夸张。

夫妇两人在有空调的餐厅用餐。这种人为制造出来的凉意,与感情的真空状态倒是很般配。她所说的话只不过是在机械地模仿他人的鹦鹉学舌,以致忘记了是在说假话。丈夫的食欲非常旺盛。节子的内心,却连丈夫的食欲也不能原谅。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你竟然在此满不在乎地大吃大喝!

用过餐后,夫妇在街上散步,两人的目光偶然停在了街头一家旅馆的广告牌上。那家旅馆节子曾经去过一次。

“东京的旅馆,对住在东京的人来说毫无意义啊。”

不知为何,丈夫竟然说出了这么幼稚的话。

“哎呀,那不是情人旅馆吗?”

节子说道。

“你知道得很多啊。”

“一看广告牌,不就明白了吗?”

又走了五六步,节子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