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2/11页)

这就是我的第一次ejaculatio,也是我的第一次很不高明的突发性的“恶习”。

反映赫希菲尔德对倒错者特别爱好的绘画雕刻类,第一名就提《圣塞巴斯蒂安》,对我来说是饶有兴味的偶然。这件事让人很容易猜测到,在倒错者,尤其是先天的倒错者来说,倒错的冲动和施虐狂的冲动,在绝大多数情况下是极其错综复杂,难以区分的。

塞巴斯蒂安生于三世纪中叶,后任罗马军队的近卫军长官,三十多岁就结束了短暂的生涯,传说是由于殉教而了结其生命的。他死于公元二八八年,是在戴克里先帝治世时期。这个从劳苦人青云直上的皇帝,采取独特的温和主义而为人所景仰。可是副帝马克西米里安厌恶基督教,他将遵照基督教的和平主义逃避兵役的非洲青年马克西米里安斯处以死刑。百人队长马塞拉斯的死刑,也是根据同样的宗教式操持的。在这样的历史背景下,圣塞巴斯蒂安的殉教得到了理解。

近卫军长官塞巴斯蒂安悄悄地皈依基督教,慰劳狱中的基督教徒,暴露出他迫使市长和其他人改变信仰的行动,最后被戴克里先帝宣告了死刑。一个虔诚的寡妇来埋葬他那中了无数支箭后被弃置了的尸体,发现他的身体还温乎乎的。她护理了他,结果他苏醒过来了。但是,他又立即反抗皇帝,宣扬各种冒渎他们的诸神的语言,这回他遭乱棍打死了。

这个传说中的复苏的主题,不外是希望出现“奇迹”罢了。什么样的肉体在被无数乱箭射中的情况下可以苏醒过来呢?

为了使人们更深入理解我那官能性的最大的欢悦是属于怎样一种性质的东西,我把很久以后撰写的未完的散文诗,列举如下:

圣塞巴斯蒂安(《散文诗》)

有一回,我透过教室的窗口,发现一棵在风中摇曳的不太高大的树。望着望着,我心潮澎湃起来。这是一棵令人震惊的美丽的树。它在草坪上构筑起带圆状的端正的三角形,左右对称地伸展着无数的枝桠,活像一具烛台,支撑着它的沉甸甸的绿。在绿之下,可以窥见纹丝不动的树干,恍如发暗的黑檀木台座。其造型完整而精致,然而却不失“自然”的天然优雅的气氛。这棵树本身仿佛就是它自己的创造者,保持明朗的沉默在挺立着。它的确又是一部作品。而且大概是一部音乐作品。是德国乐师为创作室内乐而创作的作品。这宗教式宁静的逸乐,也可称为圣乐,它听起来充满庄严肃穆和眷恋之情,就像葛丝壁挂的图案一样。

因此,树形和音乐的类似,对我来说具有某种意义,这两者结合,变成更加强烈而深沉的东西袭击我的时候,这种难以言喻的奇妙的感动,至少不是抒情的,而是类似宗教与音乐之间的联系中所看到的那种昏暗的令人陶醉的东西。即使如此,也不足为奇。“不正是这棵树吗?”——我突然暗自问道。

“年轻的圣者被反剪双手捆绑在树干上,大量神圣的鲜血像雨后树上的雨滴,滴落在树干上。他在粗暴地摩擦折腾在临终的痛苦中熊熊燃烧的年轻肉体(这大概是地面上所有快乐和苦恼的最后的证迹)都不正是在这棵罗马的树旁吗?”

据殉教史记载的传说,那位戴克里先帝登基后数年间,梦见犹如无法阻拦鸟的飞翔的无缝的权力时,年轻的近卫军长官,兼备令人想起昔日曾经受哈德良皇帝宠爱而闻名遐迩的东方奴隶的优美躯体和大海一般无情的叛逆者的眼神,因为侍奉遭严禁之神而被问罪,遭到了逮捕。他英俊而傲慢。他的头盔上插着一朵镇上的姑娘每天早晨送来的洁白的百合花。在剧烈的操练之后休息时,这百合花沿着他那浓密的头发的流向,优雅地低垂着,这种情景,就好像白天鹅的颈。

没有一个人知道他在什么地方出生,从什么地方来。但人们都有预感。他们预感到这个拥有奴隶的躯体和王子的模样的年轻人,是作为已故者而来到这里的。预感到这个恩底弥昂就是牧羊人。预感到他是被选来到这个比任何牧场都更绿韵悠悠的牧场上的牧人。

还有好几个姑娘确信,他是从海里来的。因为在他的胸膛上,可以听见海涛声。因为在他的眼睛里,有生于海边又不得不离开海边的人的瞳眸深处浮现出来的、大海赋予的神秘而又永不消失的水平线。还因为他的叹气像仲夏的海风那样热,带有似被海浪冲上岸的海草气味。

塞巴斯蒂安——年轻的近卫军长官——所显示的美,难道不是被杀害的美吗?感官由沾着罗马热血的美味肌肉和震动筋骨的美酒香醇培育起来的、健壮的妇女们,不是早已察觉到他自身尚未知晓的可咒的命运才爱他的吗?她们窥见他的白皙的肌肉的内侧,热血在等待着不久肌肉被撕裂时从缝隙里迸发出来,比平常的热血更加汹涌地迅速地向四处流淌。她们怎么可能听不见这种热血的强烈希望呢!

他并非薄命。绝非薄命。他本是最傲慢最可咒的人。也可以说是个显赫的人。

譬如,就是在甜美的接吻之际,他的眉宇间不知多少回掠过了生活中的死苦。

他本人也隐约地预感到,他的前途等待着他的,就只是殉教了。将他从凡俗中分隔开来的,正是这种悲惨命运的象征。

——却说,那天早晨,塞巴斯蒂安在繁忙的军务追迫下,黎明时分就起床了。他在拂晓做了一个梦——梦见不吉祥的喜鹊群聚在他的胸脯上,搏动的翅膀盖住了他的嘴——这个梦还留在枕边久久不离去。他每天晚上都卧身的粗简的被窝,每天晚上都诱使他做海的梦,散发出一股被冲上岸边的海草的芬芳。他站在窗边,一边穿怪讨厌的吱吱嘎嘎作响的铠甲,一边眺望远方围绕着神殿的森林上空的北斗星座沉落的景象。他眺望这异端的壮丽的神殿时,眉宇间浮现出与他最相称的、近乎痛苦的轻蔑表情。他呼了唯一神的名字,低声念了两三句令人畏惧的圣句。于是,这个细微声竟以数万倍的音量回响。一阵响彻四方的呻吟声,确实从神殿的方向,从一排排把星空隔开的圆柱周围,庄严地传了过来。那是震撼星空,仿佛是某种异样的堆积物崩塌下来的声音。他微笑了。然后,垂下视线,看了看一群姑娘。这些姑娘一个个像平时一样,为了做早祷告,在黎明的昏暗中手举尚在睡眠中的百合花,悄悄地向他的所在走上来……

这是中学二年级的严冬时节。不论是穿长裤,还是彼此直呼姓名的习惯(小学时代,老师命令我们彼此称呼时必须在对方姓名后面加上个“君”字。就是在盛夏,也不许穿露出膝盖的短袜子。我们终于穿上长裤,这最初的喜悦乃出于我们不必再用窄小的吊袜带箍紧双腿了),不论是作弄老师的好风气,还是在饮茶室的互相请客,绕学校树林奔跑的丛林游戏,还是在宿舍生活,我们都习惯了。对我来说,唯有宿舍生活还是未知。因为凡事慎重的双亲,以我病弱为由,请求校方准予我不用过中学一二年级的强制性的寄宿生活。最大的理由可以归结到一点上,那就是担心我寄宿会学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