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3/11页)

走读的学生寥寥无几。二年级的最后一个学期,有一人新加入了这个人数甚少的行列。他就是近江。近江因为行为粗暴,被从宿舍撵了出来。我一向对他并不怎么注意,在用这种驱逐的形式在他身上打上所谓“不良性”的明显烙印之后,我就难以将视线从他身上移开。

一个心地善良的胖伙伴喘着粗气,脸上露出酒窝,跑到我这儿来。这种时候,他肯定是掌握了秘密的消息。

“我有好消息呐!”

我离开了暖气旁。

我和这位心地善良的伙伴走到廊道,凭倚在可以俯视吹着疾风的射箭场的窗边上。这里一般都是我们密谈的地方。

“近江……”伙伴难以启齿,涨红着脸。这少年上小学五年级时,大伙一谈起那件事,他就马上否认,加以辩解说:“这种事绝对是假的。因为我全都知道。”还有,听说一个伙伴的父亲患中风病,他忠告我说中风是一种传染病,最好还是不要接近那个伙伴。

“近江怎么啦?”——在家里我依然使用女性的语言,可是一到学校,我就使用起够得上是粗糙的语言来了。

“真的,近江这家伙是‘过来人’呐。”

这是理所当然的。他曾经留级两三次,骨骼出众,脸庞的轮廓也出众,洋溢着一种特权的青春气息。他无故轻蔑的天性是高雅的。在他看来,没有任何一件事是不值得轻蔑的。优秀生因为是优秀生,教师因为是教师,警察因为是警察,大学生因为是大学生,公司职员因为是公司职员,遭他用轻蔑的眼光来评定和嘲笑也是无可奈何的。

“啊?!”

不知为什么,我突然联想起近江修整军事教练的手枪时,显示了灵巧的本领。回想起作为小队长的他那俊俏的英姿,只有他受到教练和体操老师的破格爱护和优待。

“因此……所以……”——伙伴流露出只有中学生才会意的嘻嘻嘻的淫荡的窃笑。“那家伙的那个,据说很大哩。下回玩‘低级游戏’你摸摸就知道了。”

——所谓“低级游戏”,是在这所学校中学一二年级时一定会扩散的传统游戏,真的游戏似的。其实,与其说是游戏,毋宁说近似一种病态。大白天,在众目睽睽下做这种游戏:一人呆立着,另一人迅速从旁向他靠近,趁其不备,把手伸过去。巧妙地抓住之后,胜利者就逃到远处,然后开始起哄。

“好大哩。A的家伙,好大哩。”

这种游戏,会引起某种冲动,受害者就会将夹在腋下的教科书或别的什么扔掉,用双手保护受袭击的地方。他们的取乐,仅仅是为了看到受害者的一副滑稽的狼狈相。不过,严格地说,他们会通过欢笑,当场获得一种解放感,发现自己的羞耻、受害者脸颊绯红所体现的共通的羞耻,再从更高的欢笑中,对嘲弄感到一种满足。

受害者不约而同地喊道:

“啊!B这小子真低级。”

于是,四周的拉拉队附和着说:

“啊!B这小子真低级。”

——近江擅长玩这种游戏。他攻击迅速,大体都能成功。就像是谁都在默默地等待着他的进攻一样。实际上,他也屡屡遭到受害者的复仇。可谁的报仇都未能奏效。他走路时始终把手插在裤兜里。遭到伏兵袭击,就会突然同时用插在裤兜里的手和另一只手筑起双重的盔甲。

那伙伴的这番话,在我的心底里培育起某种似乎带毒的杂草般的意念。迄今我和其他伙伴一样,是以极其天真的心情,加入这种低级游戏的。那伙伴的话,使我本人无意识地把向来严格地加以辨别的那种“恶习”——我独自的生活——同这种游戏——我的共同生活——放置在难以避免的关联上。其他天真无邪的伙伴无法理解他的“你摸摸看”这句话的特别意义,不由分说地遽然往我的内心装填,让我理解了。

打那以后,我就不参加那种“低级游戏”了。我害怕我袭击近江的那一瞬间,更害怕近江可能袭击我的那一瞬间。我看出游戏将突然发生的时候(事实上,这种游戏之突然发生,就像暴动或叛乱在漫不经心的一刹那发生一样)就避开大伙,只是从远处定睛望着近江的身影。

……尽管如此,在我意识到之前,近江的影响就已经开始侵犯我们了。

譬如,以袜子来说吧。当时军队式的教育已经侵蚀了我的学校,又重提驰名于世的江木将军的“朴实刚健”的遗训,禁止围漂亮的围巾和穿漂亮的袜子。规定不许围围巾,只许穿白衬衫,黑袜子,至少是纯一色的。但是,唯独近江一人从来就是围白绸围巾,穿漂亮的花纹袜子。

这种禁令的第一个叛逆者,是个有一套奇异花招的人,他能把他的恶换个美名叫做叛逆。少年们对叛逆这种美学是多不熟悉啊。

然而,他却亲自把它看透了。在相好的教练老师的面前——这个乡巴佬下士官简直像是近江的部下——他故意慢条斯理地将白绸围巾围在脖颈上,并模仿拿破仑左右敞开带金扣的大衣衣领,让这位教练老师看。

然而,在任何情况下,群愚的叛逆都只不过是小气的模仿罢了。要是可能,那就只想避免其危险的结果,而体味叛逆的美味,我们从近江的叛逆中,仅仅剽窃了漂亮的袜子。我也不例外。

早晨,到了学校,上课前的教室里闹哄哄的,我们没有坐在椅子上而坐在书桌上闲聊开了。要是有人把漂亮的袜子换成新花样穿来学校,他就会雅致地抓起裤线,坐在书桌上。这时,大伙目力非常敏锐,马上对它报以赞叹声。

“啊!多么刺眼的袜子啊!”

——我们不知道赞词中有什么词比“刺眼”这个词更好的了。但是,这么一说,无论是说者还是被说者,脑子里都浮现出近江只有在整队时才会流露出来的傲慢的眼神。

雪过天晴的一个早晨,我早早就来到学校。因为头天伙伴们来电话说:明儿早晨咱们玩打雪仗吧。我的性格是,只要有什么期待于翌日,头天晚上就难以成眠。所以,第二天一早,不问时间,醒来就到学校去了。

积雪厚得足以埋没鞋子,太阳刚露脸而未全露脸之际,因为雪的关系,景色并不美,而且显得有些凄凉。看起来雪就好似裹着街景伤口的脏绷带。街的美,不外乎是伤口的美。

快到学校前的车站,我透过还空荡荡的国营电车的车窗,看见工厂街对面太阳冉冉上升的景致。风景充满了喜色。不祥地耸立着的烟囱群,还有那单调的石板屋顶的昏暗的起伏,瑟缩在旭日照耀下的雪的假面具那尖锐笑声的背后。这雪景的假面剧,每每导演出革命性或暴动性的悲剧事件。不知怎的,在雪的反映下,行人的苍白脸色让人感到活像个肩挑重担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