蔷薇庭院

岛木俊三的家,其实应该说白井敬子的家,一楼有带套间的和式客厅和兼做餐厅的内厅,连着庭院围成一个“コ”形,此外还有西式房间。门廊连着会客室。书房里放着一张床,这是清的卧室。走廊从和室前面经过,尽头是朝子和弓子的起居室兼卧室的西式房间。敬子经常外出,又起得晚,睡在二楼。

朝子的房间两侧各放一张矮床,窗旁的桌子上摆着粉红色灯罩的台灯、毛线做的偶人、漂亮精致的小盒子,以及姑娘们都喜欢的各种小饰物。

闹钟一响,朝子醒来,房间里明亮的光线晃得她直眨眼睛。她从枕头旁边的架子上取下闹钟,靠近一看。“八点了。”

小闹钟是德国货,红色的外壳,打开盖子可以当座钟,盖上盖子可以放进旅行包里做旅行闹钟。这是敬子送给她的。

现在是八点十五分。朝子本应八点起床,她在床上赖了十五分钟。

弓子已经上学去了。朝子起得晚,所以才上了闹钟。她穿着碎花宽袖长睡衣坐在床上,伸一个懒腰,再伸一个懒腰,熟练地点燃一支洋烟,吐出一口烟雾,站起来。

她打开对着院子的窗户。明媚的阳光流淌进来,空气新鲜清爽。

“开了。”朝子脱口而出。

名叫“初恋”的粉红色蔷薇卷曲着外层花瓣婀娜颤动,以去年来日演出的女高音歌唱家特劳贝尔的名字命名的蔷薇新品种也羞答答地初绽蓓蕾,还有老品种如美国红蔷薇、大朵的威廉·哈伯蔷薇都丰姿绰约、流光溢彩。朝子忘却了困倦。

“蔷薇会。嗯……从二十号开始。”朝子想起母亲收到请柬时兴高采烈的样子。她还把请柬给朝子看。

记得请柬上写着:“日本蔷薇会”全国两千多名会员,蔷薇一年一度盛开的五月又已经来临,今年拟在银座松坂屋百货店举办蔷薇春展,还有各种文艺演出。银座六丁目的各家商店亦将举办“银座蔷薇节”,为本次蔷薇春展锦上添花。

敬子住在这里以后,每年都种蔷薇苗木,精心栽培。蔷薇要施大肥,为了在冬天施肥,爱干净的她还在路上拾过马粪。弓子不忍心想帮忙,敬子就说:“大小姐不要去拾马粪,有失体统。”

“那妈妈你呢?”

“妈妈不在乎。那场战争要是再打下去,说不定还会拾马粪吃呢。也许就是因为在战时吃过苦,后来又在车站的小卖店干过苦活,亲眼看到战败以后的凄凉景象,妈妈才想经销珠宝,才想养花种草。”

敬子一天到晚忙忙碌碌,还要抽空照料蔷薇。

蔷薇品种越名贵,越容易得病。发芽的时候要剪枝,要治病,要捉虫。但花一开,敬子满心高兴,也许是对日常生活不满的自我安慰。

敬子一般不让女儿剪花,她说:“花是活的……”她自己会剪一两枝插在雕花玻璃瓶里,摆在三面镜前像端详珠宝一样欣赏。

不过有时候,也许是花该剪了,也许是心血来潮,她会剪一小束放在瓶子里送到女儿的房间。

“这么多蔷薇,开起来一定可香了。”正如岛木的妻子所说,开花时,满屋芳香馥郁。左邻右舍有人称这家是“蔷薇宅”或者“美人宅”。

虽然敬子也有几分姿色,但朝子和弓子两个妙龄女郎进进出出,尤其引人注目。

弓子清纯雅静、人见人爱。朝子则全盘西化,喜欢西式打扮,令人流眄顾盼。

不论多么刺眼花哨的颜色、大胆奇特的式样,穿在朝子身上都十分合适得体。她就是有这种独特的天性,或者说是才华。比如头上一顶饰有红樱桃的黄草帽,身上是荷兰式刺绣的白罩衫,再配一条深绿色无袖连衣裙,鲜艳明丽、活泼可爱如西方少女。

如果弓子也这身打扮,就不得体,所以不能一味模仿。

最近,弓子看朝子的服装总是花样翻新,就说:“姐姐穿什么都好看,好羡慕啊。”

“你还是学生。等毕业以后再和我比吧。”朝子回答。

朝子对化妆也很讲究,化完妆后,总要对着镜子从各个角度打量端详一番。

睡衣从肩膀上滑落下来,朝子穿上带花边的贴身背心,套上衬裙,接着在衣柜里挑来挑去,最后挑了一件灰地带红褐色与淡绿色粗格花纹的纯羊毛连衣裙。白色皮带紧束细腰。一照镜子,清新优雅,觉得很满意。

她正用尼龙梳梳理短发的时候,门开了。清穿着学生制服走进来。

“正在梳妆呀。”

“几点走?”

兄妹俩同时开口。

“我想上十点的课。”

“那一节课女学生多吗?”

“和女孩子坐在一起,有什么意思?”

“吃早饭了吗?”

“一个名叫朝子的人早晨起得最晚。这个人今天上哪儿去?”

“我去电视台。”

“又要演什么吧?”

“可能。去了才知道。说是十一点和我在演播室见面。姓加藤,是电视戏剧部制片人。”

朝子喜欢表演。化妆打扮也许都是她的表演。

上学院高等科的时候,她参加过戏剧社团的活动,毕业后又成了某话剧研究会的成员。虽然自己不能在舞台上演出,但研究会公演的时候,她总是废寝忘食地热心帮忙。她从台前幕后的气氛中感觉到戏剧的强烈魅力。但自己是否具有演员的素质和表演艺术的修养,好像还没有成为迫切的问题。

“女孩子只要打扮得花枝招展,到外面走一圈,总会打发掉的。”清对朝子既不鼓励也不制止。

敬子对清这种轻蔑的冷嘲热讽当然觉得刺耳,不能充耳不闻。她这个做母亲的觉得心头发冷。

“那你说男孩子怎么才能打发掉?”敬子不动声色地问。她不能不考虑两个孩子的现状。

“没什么怎么的,打发不掉。”清若无其事地回答。

“‘打发掉’是什么意思?”朝子问。

“就是嫁人嘛,这种说法不是早就有了吗?”清说。

“那男的呢?”

“男的嘛,对了,就是死了。比如说,那小子被打发掉了,或者说把那小子打发掉……就是这个意思。”

“清,说正经的。”敬子说。

“好吧。把男的打发掉就是学校毕业后让他就业呗。要真说正经的呀,还真没地方打发。”

“如果清这么说,是因为现在的年轻人对生活苦恼迷惘,我就什么也不想说。但是,朝子就这样打发掉行吗?”

“我并不认为这样就行,但也未必一定就没有好结局。如果真能找到一个好小伙儿,也可能很不错。”

“你也变坏了。”

“我变坏没那么容易,但指责别人变坏的人,自己首先必须有良心。”清顶撞道,“朝子成天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招摇过市,妈妈成天出去推销珠宝,不是都一样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