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盐

不到傍晚,俊三就抱着一篮水果回到家里,把敬子和弓子乐得合不上嘴。

“弓子,爸爸回来了。”敬子高兴地叫弓子。

弓子少有地穿着和服跑出来,一件白地绉绸半短袖和服,上面是用冲绳传统方法印染的海浪和岛屿图案。

“出落成一个大小姐模样了,个子也长高了。”

岛木一边解鞋带,一边抬头看着已长大成人的女儿。

跟刚才送到坡道口的美根子相比,两个人实在大相径庭。

“有婚庆喜宴什么的,没合适的衣服不方便,就做了一件。今天是头一次穿。”

敬子也满心喜悦地回头看着弓子,然后对在厨房里的女佣说:“芙美子,拿盐来。”

敬子给俊三撒白盐,据老说法这样可以驱除死者的邪气。俊三觉得不是谷村给他带来邪气,倒是自己身上就有邪气。

“按说应该在你跨进家门之前撒盐。”

“按说就不应该跨进这家门槛……”俊三开玩笑地敷衍过去。

“刚刚公司还来过电话。”

“哦?”俊三心头咯噔一下,“要是公司来电话,就说我不在。给清和芙美子也打一声招呼。要是公司来人,就说我还没回来。”

“好,好。”敬子似乎心领神会,“弓子的生日嘛,好好聚一聚。”

“弓子,把我的鞋放起来。”

“嗯。”

敬子抱着水果篮,跟在俊三后面。“去火葬场了吗?这么晚才回来。”

“啊……”

“还特地跑去银座买这些水果,是吗?”

“嗯。”

“穿这套衣服,热吧?”

“是有点热,拿内衣来。”

“好,好。”

敬子一边麻利地收拾俊三脱下来的衣服,一边使劲闻着内衣的气味。

“喂,别这样,跟狗鼻子一样闻。”俊三一阵心跳,害怕她闻出美根子的气味来。

“闻这味道,就知道你累得够呛。”

此时此刻的敬子是俊三的妻子,绝对无疑。俊三想搂抱她。这是被美根子勾惹的情欲的冲动。他清楚地感觉到女人委身男人是怎么回事。

弓子看到他们气氛融洽,便轻手轻脚地去浴室看水烧好没有。

因为最近爸爸经常绕过妈妈单独吩咐弓子办一些事,所以她也站在一旁,但看到妈妈在照料爸爸,便放下心来。

“有好吃的呀。”

“马上开饭。你买来水果,大家一定很高兴。”

“妈妈,洗澡水烧好了。”弓子叫喊着。

“是嘛。弓子,一会儿你给爸爸搓搓背。”

“不行,那一身贵小姐打扮……”

“清也回来了吗?”

“嗯。”

“朝子呢?”

俊三回到家里后打听孩子的情况实在罕见。

“朝子说有演出排练,出去了。”

“是广播剧吧?”

“不是广播剧。她说在广播剧和电视剧里都只是打小工。其实她没演过什么正经八百的角色,口气还挺大。现在对剧团非常热心,就跟上学一样,每天都去。”

“朝子在谈恋爱。”俊三一语道破。

敬子吃了一惊。“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

“见过一次。”

“她和谁在一起?”

“她和一个小伙子,看样子是恋人,一起去饭馆。刚好我在里面,没发现她,她主动过来向我打招呼。”

“什么时候的事?”

“我去热海之前。”

“是不是一起演电视剧的?”敬子摸不透,“什么样的人?”

“没看清楚,好像不错。”

“朝子有点任性,不要紧吧?”

“恐怕没有绝对保险的恋爱。年轻人嘛,错了还可以重来。像我们这把年龄,就无可奈何了。”

“你瞎说些什么?!”

“那一天朝子显得很高兴。”

“别看朝子好强,到了关键时刻,她比温柔的弓子更把持不住,叫人担心。”

“没有不叫人担心的人。”

“我想朝子还不到谈恋爱这个阶段吧,两人的关系还不能说是谈恋爱。可是,清从小就喜欢弓子,现在好像在单相思。”

“单相思?弓子这孩子像黄金贝壳里的珍珠一样……”

俊三没留神说出了刚才对美根子说的那句话,然后站起来往浴室走去,对身后的敬子甩下一句:“她的事就拜托你了。”

敬子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忘记要去安排晚饭。

这一阵子,几乎没有和俊三这样谈论过孩子的事。尽管没有明确地认真表示自己也要分担些责任,但推心置腹的谈话让敬子的心向他靠拢了。

俊三独闭孤城的时候,敬子也躲进寂寞的硬壳里。

俊三洗完澡,说一声“累了”便躺下来,手按胸脯,说:“我是一个遍体鳞伤的失败者。到了这步田地,深深体会到人生的幸福就是人与人的互相关怀。除此之外,没有别的东西。以后要是债权人威胁到家庭生活,记住,无论什么时候都说我只是这个家的同居者。”

俊三的脸上浮现出超越空虚的神圣微笑,渐渐扩散开去。

“清也快成大人了,现在似乎处在转变期。对我们的生活感到失望、表示反抗,正是他为人认真的表现。可以说在这个社会上,青年人有怀疑和反抗,本身就没有错,所以要尽量理解他体贴他。”

这些道理敬子也懂,但俊三轻易不肯开口,既然今天说了这些话,她也想说几句心里话。

“不过,我觉得清虽然年轻,心里却烙上了可怕的阴影。他十几岁的时候,我曾经伤过他的自尊心,使他的性格扭曲,不像弓子那么纯真正直。”

“女孩子和男孩子不一样。”

“不,一样。我的女儿朝子不是也很像样吗?”

“她像什么样我不知道。但是,假如说我的孩子好你的孩子不好,那么在这家里就是我不好你好了。我应该赔礼道歉。”

“应该倒过来说。”

“说子女现在这样那样,人生道路长着呢,还很难说将来谁好谁不好。不管怎么说,我是不行了。”

“这也难说,谁知道将来会怎么样。”

“不,我是看透了。”俊三断然而言,“我不是顾家的人,当然也有京子的原因。结婚没多久,她就重病卧床,我一直一个人过。她在山上治疗,病情恶化的时候,我才想起来去看看她……”

俊三一提起妻子,敬子就默不作声,肩膀似乎在颤抖。

“京子的脑子也渐渐变得不正常,闷气积在心里,无处发泄。虽然还不到精神病的地步,但可以说是一种歇斯底里症。上个月我去热海,提出离婚,那时候她也跟小孩子一样天真幼稚……”

“这就是你说的‘把话说开’吗?”

“她对弓子没有那种深切的母爱,对我也毫不怨恨。”

“……”

“我对她说,我想见你,就像见一个朋友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