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羽毛

那个星期日的台风,在东京没有造成什么损失,可在北海道造成了青森函馆渡轮沉没、死亡一千数百人的大惨案。

绵绵秋雨添人愁。弓子去关西修学旅行那一天,早晨就薄云阴天,下午下起了小雨。

游览船在相模湖翻沉,溺死郊游的中小学生二十二人,报上还登出遗体拉上船时挂在船舷上的照片。敬子说:“这样的照片登出来,做父母亲的看了心里受不了。”

但是,晴天的日子,一早上就听见放焰火的声音,原来是学校在开运动会。东京的街道上跑着外地的学生或者旅行团的观光车队。

道路两旁的树叶也开始染上秋色。

弓子和四五个朋友手捧红羽毛募捐箱站在银座大街上。

学校与天主教的慈善团体有关系,所以每年从十月一日起开展红羽毛周,学生们轮流到街上募捐。

刚开始那几天,募捐的人比较多,所以学校安排初中低年级学生先上街,高中三年级学生在周末。这一周里,要上街两次。

学校称这是学生的自发行动。但是学生并不能随心所欲。上街那一天,必须先去学校看自己的位置。弓子这一组从星期六上午十一点到下午三点,被安排在千匹屋靠近新桥的那一块地方。

天气晴朗,街道上人们熙熙攘攘,但募捐的成绩很不理想。弓子她们哀叹说:“大家对红羽毛募捐也已经腻烦了。”

“请募捐。请募捐。”弓子的声音堵在嗓子眼里,含糊不清,来往行人都听不见。

弓子修学旅行回来以后,早上起床脸有点肿。站的时间长了,双脚也觉得浮肿。

五分钟、十分钟才能给人发一根羽毛,实在没劲,心情也厌烦懒散起来。

“给家里打电话,让妈妈募捐……”弓子想。

虽然学校没有规定募捐数额,但有的小组八百日元,有的一千五百日元,有的三千日元。募捐到三千日元的那些姑娘当然趾高气扬、扬扬得意。

这里面,有不少就得力于父母亲的慷慨。

吃午饭的时候,弓子在果饮室给敬子打了个电话。敬子不在家。

“是去银座了吗?”

“她什么也没说。”女佣回答。

“大概是银座。银座什么地方……”

下午的街道行人熙来攘往,弓子看着年轻女性各式各样的秋装,不知不觉忘记了时间。

要是能碰见妈妈那该多好。弓子暗自希望。

朋友说,她在报上看到一篇报道,说有个慈善家把一万日元放进日本桥百货公司前的学生募捐箱里。

“不会是支票吧?怎么放进去呀?”

“一定是交到学生手里。”

“咱们要碰上这么一个就好了。”

来往行人的胸前似乎都插着红羽毛。看到没插红羽毛的,学生就低头说:“请募捐。”对方会现出把羽毛忘在家里似的神情,赶紧把十日元硬币投进募捐箱,然后让少女在他胸前插上一根红羽毛。

弓子她们有时候入神地看着穿时髦的白短大衣配绿色或者红色方格裙子秋装的姑娘,有时候呆然望着艺伎新鲜花哨的和服。

一个美国兵往弓子的募捐箱里放进三张一百日元的钞票。他金发碧眼,用听起来像英语的日语说,明天就要回家乡去。

人生有几次如此欢乐的日子。他身上已经插着二十来根红羽毛,又接过弓子给他的几根羽毛,插在帽上胸前,然后挥动手臂,昂首阔步走了。

“真好。”姑娘们的脸上也都乐开了花。

但是,弓子开始头痛,越站越难受。

差五分三点,弓子看见身穿圣衣的修女以履行义务的端正样子从人流中过来,顿时感到轻松,同时更觉得疲累。

“你们辛苦了。”老师亲切地慰问学生。

几个穿深蓝色制服的女学生和戴白色无檐帽、穿黑长袍、垂挂念珠的修女走在一起,引得路人好奇地回头观看。

她们往新桥站方向走去。这时,弓子忽然发现敬子和昭男迎面而来,慌得她真想躲起来。

为什么要躲起来?为什么怕人看见?自己也说不清楚。那种熟悉的羞怯和可恶的愤恨同时涌上心头。

敬子落落大方、若无其事地走过来,她也觉察到弓子脸色冷漠不悦。

“我叫田部大夫一起去看蔷薇展,你能脱得开身吗?”

敬子身上散发出甘芳腻人的香水味。

弓子摇摇头。她意识到昭男注视自己的灼灼目光,不敢看他,虽然还没有向他打招呼。

为了不让敬子觉得她态度反常,她便回答说:“不能中途自由行动。”

“我去跟老师说,也不行吗?”

“不行,而且我也累了……再见。”弓子向已经走出两三间店铺远的伙伴们追过去。

敬子一直看着弓子消失在人群里,弓子沮丧悒郁的脸色使她放心不下。她仿佛看见弓子的父母——死去的俊三的眼睛和京子责难的眼睛。

她怯怯地对昭男说:“弓子太累了,弄不好会生病的。”同时也借以自我解脱。昭男阴沉着脸,没有吱声。

当敬子看到弓子迎上去时,昭男想制止她,自己也想回避一下。如果弓子真的跟敬子去看花展,他的处境是多么尴尬。以前,昭男觉得弓子在敬子身边时纯真可爱,不由得心弦触动,荡起一丝温馨;而现在,他见到弓子时似乎无地自容。

像刚才,弓子伤心的目光刺透了昭男的心胸。弓子没有正眼看昭男,而是昭男目不转睛地盯着弓子。

“为什么要叫弓子一起去?”昭男声色俱厉地问。

“她一直站到现在,瞧她都累成那个样子,我就想让她喝喝茶,歇一口气。”

“你没瞧她一看见我们就伤心成那样,还叫她一起去……怎么回事?!”

“哎呀,没想到你还这么责怪我?我心里不好受。对不起了。”敬子拿起年长女性的姿态表示歉意,心里委屈得直想哭。

昭男的气恼里深藏着对弓子的厚爱。

“你什么时候开始喜欢弓子的?”

“你瞎说什么?!”

昭男对敬子飞跃性的思维感到吃惊,更吃惊于她僵硬冰冷的表情。

她像被孩子撕扯掉花瓣的残红,又像扑火的飞蛾。

一种痛苦的感觉掠过昭男的心头,他仿佛从敬子身上看到女人背负着与生俱来的无比沉重的悲哀。

“瞧你的脸,像什么样子?!这是银座,人来人往的。”昭男的责怪声中含着亲切,“好了,好了,别不高兴,人家都看着呢。”

“还说呢,你自己为弓子的事翻脸不认人。”

“要是去看蔷薇展,应该往那边走吧?”

“田部先生说想把弓子配给你,是你的意思吧?”

“我一点也不知道呀……”

“就算不是你的主意,可你一想起弓子就像丢了魂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