佳人卧病

一家位于日本桥的首饰批发店集中十几个美术学校毕业的设计师,参考世界各国的流行,设计半年以后的最新流行款式。但据说连设计最成功的款式三个月都卖不动。

清想,要是一种流行这么快就过时,母亲的工作反而还能维持下去。

美国为了把冲绳变为原子弹和氢弹基地,已经花费了十亿美元。真是如此吗?

健康信箱、食谱介绍,再下面有这么一段话:原子弹——正在国外访问的首相又是日本蔷薇会会长。他把用受到原子能污染后倒掉的金枪鱼做肥料培育出来的蔷薇花新品种命名为“原子弹”。

这段文字似乎是读者来信。清觉得即使是属于小幽默,也未免基调太暗。他皱起眉头。

这时,听见门响,清站起来走到走廊,只见弓子坐在门口里侧,昏暗的灯光映照着她的后背。

“你回来啦。”

弓子没有回答,像木偶一样站起来。她可能头晕目眩,走路摇摇晃晃。

“弓子,你怎么啦?”清赶紧走上去,弓子浑身无力地倒在他的胳膊里。

“啊!”

弓子看似苗条轻柔,这么瘫软地倒在身上,沉甸甸的几乎抱不起来。她的脸往后仰着,苍白失色。

清一边惊慌地喊着“弓子、弓子……朝子、朝子”,一边踉跄地把她抱到床上。

“朝子,快打电话,叫昭男大夫!”

“昭男大夫,不,不要……”弓子忽然开口说。

“对了,昭男大夫是外科,还要等好长时间。”

结果跟家附近的、认识昭男以前就一直是敬子家保健医生的人联系上,请他来看病。

医生还没来,弓子出现发绀,呼吸急促,说胸口憋得慌。

清知道弓子拖着病体、忍着痛苦勉强回到家里,备觉可怜。“会不会就这样子过去了……”他简直六神无主。

“朝子,快把她的校服解开!快把袜子脱下来呀!”

“对。”朝子点点头,“怎么回事?好可怜呀。”

朝子给弓子解衣脱袜,清到外面打电话催医生快来。

现在的清,毕竟跟前一次弓子十五岁做盲肠手术要脱衣服时被昭男带到室外的清不一样了。

“说是已经出来了。”清回到弓子身边,然后把朝子悄悄地拉到角落里,“要是人不行了,怎么办?”

“人没那么容易说不行就不行的。”

“这可难说。不过,我,即使她死了,因为真正地爱过她,至少我也满足了。”清泪水盈眶。

“什么?瞧你多自私。真可怕!”

医生诊断是脚气冲心症,打了大量的维生素B,说“不要紧”,又叮嘱不要吃米饭等注意事项,就走了。

朝子送医生出门后,站在房间门口说:“对,总算平安无事。护理就是哥哥你的事啰。你就睡我的床好了,我到你的房间睡。”

还没等清开口,朝子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就是嘲讽加同情式的善解人意吗?

清害怕弓子会死去,无意中向朝子流露出自己真正爱恋弓子的心里话。清没有后悔,他为弓子的平安无事感到欣慰。

既然对妹妹说了,对母亲也要袒露心曲。这样,爱情就像决堤的洪水一样汹涌澎湃、一泻千里。

但是,清很在意朝子说他“可怕的自私”这句话。要是弓子真的死去,自己除了思念对她那一份真心的爱情之外,还能有什么呢?清相信,如果这份爱不能与弓子相通,如果弓子不在人世间了,他一辈子只能用这种思念来慰藉自己。

朝子是刀子嘴婆婆心,看到清和弓子待在一起,大概不好意思搀和进去,自然退出来。

弓子的呼吸不均匀,高一阵低一阵。清心有余悸。

她好像一下子消瘦下来,白皙的睡脸犹如古画中的仕女。

清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弓子,觉得无比妩媚,心头发痒,真想俯身亲吻。但弓子现在是病人。

敬子最好还是快点回来。她现在干什么呢?

从弓子的呼吸就能知道她现在痛苦难受。

清摸着弓子的手,给她号脉。脉搏倒正常。弓子的手温暖柔嫩,像没有骨头一样娇软光滑,她全身的肌肤难道都是这样的吗?清心头兴奋,像抚爱婴儿的小嫩手一样,把长着樱花花瓣般淡红细薄的指甲的五根手指,在自己的掌中一会儿握着一会儿松开。

弓子轻轻地把手挣脱出来。

“怎么样?好一些了吗?”

弓子依然闭着眼睛,点点头,好像不愿意别人跟她说话。

她刚才发绀那么严重,现在最需要安静。对清来说,没有比弓子安静养病的这个房间更能使他心平气静的了。这宁静的房间似乎充满清的语言,而弓子就被这语言包裹着休息。

“我没事,你去睡吧。”弓子就像真正的病号似的说话简短。

“我在这儿,等妈妈回来……”

清上了朝子的床铺,躺在被子上,两手交叉放在脑后。他开始在脑子里和病人说话:

——弓子,病好以后,我要认真地告诉你:咱们结婚。哪怕你病一辈子,我也不嫌弃你。你小时候第一次到我们家来,我看见你那双怯生生的眼睛,就一直这么想。你还小,不懂事,但我从那时起就感觉到自己的命运。命中注定,我们一起成长;命中注定,我们共同生活。我觉得你纯真可爱,才亲吻你,可那不是儿童的嬉闹。

清无声地一倾积愫,一种悲哀的情绪涌上胸间、堵住咽喉。他闭上眼睛。

仿佛一边爬上高高的雪山,在星光灿烂的夜空飞翔,一边进入美丽的梦境——这本身就是一场梦。

脚脖子冷得发麻,清睁开眼睛。忽然,他看见眼前一个白色的幻影,所有的美梦顿时云消雾散,心头一阵狂跳。

刚刚洗完澡的敬子穿着白色毛巾面料睡衣,腰带还没系,站在昏黑的屋子里。

“我还以为是死神呢!”清没好气地说,“弓子差一点没死过去。”

“我听说了。”敬子低声回答。

清发现电灯上罩着淡蓝色的包袱皮。弓子的呼吸均匀平稳。

钟声敲了一下,孤寂清冷。

“我也睡好长时间了吧?”清爬起来,摇晃着脑袋。

“有现成的洗澡水。”

“一洗澡,脑子清醒,睡不着觉。”

“热水泡一泡,暖暖身子。”敬子用命令般的口气说,接着话锋一转,“什么死神?有这样说话的吗?!”

“睡得迷迷糊糊的,看见床头站着白色的影子,吓得我心惊肉跳。”

“你才把我吓得心惊肉跳呢。”

“几点回来的?”

“是几点来着?记不清了……早就回来了。”敬子支吾着搪塞过去。

敬子从川村家出来后,又去了昭男家。她觉得非去不可。只有对昭男,才能把川村走私手表败露的秘密和盘托出,才能把她在川村家的所见所感倾心相告。她一肚子的话不吐不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