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人犹在

“听说那位小姐现在不住在白井家了。”

哥哥不知道从哪里道听途说的,昭男不由得心头一惊。但是,哥哥紧接着说的话惊骇得昭男倒抽一口冷气。

“还听说弓子的父亲,就是那个岛木先生还活着。”

“什么?还活着?”昭男情不自禁地提高了嗓门,“可连葬礼都办了呀!”

“这样的事有的是。”

“那是人在外地,家里人不知道吧。跟他的情形不一样。”

“葬礼不会是自己给自己举行的……”

“那他明明知道别人为他举行葬礼,为什么躲着不露面?”

“你问我,我问谁?我又不是岛木。”

“哼?!”

“你在医院工作,该见过人除了四百零四种病,还有其他怪病吧?人的所想所思、所作所为比怪病还要千奇百怪,实在无奇不有,一般人做梦都想不出来。想想看,那一场战争让我们平民百姓干了些什么?!”

“要这么说,当然有人受到不测命运的捉弄。”昭男一边说一边想,要是岛木还活着的话,自己当他已死而跟敬子热恋一场,不也是受到不测命运的捉弄吗?敬子恐怕也是其中的受害者吧。

俊三可能还活在世上。这条可怕的消息简直可以使自己与敬子的情欲在瞬间冷却。

“不过,你不是和白井太太一起去轮船公司调查过吗?”

“去过。”

“你是医生,当时你没有科学的冷静吗?”

“我不是作为医生去的。”

“但你随时都应该是一个医生。”

“噢。”

“如果你随时都是个医生的话,现在也许已和那位白井小姐订婚了。那该让我多高兴。那个小姐作为未来的弟媳妇到家里来玩,我该多愉快。我曾经为你对天悲叹过:天啊,为什么不能把那位小姐赐给我弟弟?”

田部不时眨着眼睛,好像极力抑制着泪水。昭男垂头丧气。

“你是怎么回事,这张照片也不上心看看?”

“……”

“你的哥哥——我,在垃圾遍地的桥下遇见那个擦皮鞋的姑娘,糟糠之妻不下堂,从来不喜新厌旧。就因为你,我至今还觉得那位小姐太可惜了。那个弓子,她不是白井的亲生女儿。你有没有勇气?你有没有痛改前非的真心诚意等待她的宽恕,把恶因化为善果?”

“我没有这种随心所欲的勇气和诚实。”

“噢,你还不懂得,在这个世界上、在你的人生里,弓子只有一个。”

但正是一番谈话,昭男听到岛木也许还活着的时候,促使他下了决心与敬子分手。

昭男没见过岛木俊三。可怕的对手藏在暗处,更觉得惶恐危惧。莫不是他知道敬子与昭男的关系,故意不露面?昭男和敬子幽会偷情的那个房间,会不会游荡着岛木的死灵或生灵呢?

又要让哥哥说自己不像个医生了。昭男想到这儿,坐立不安。

正如哥哥指出的那样,昭男跟着敬子去东京湾轮船公司的竹芝栈桥调查的时候,听说有人跳水自杀,但没查明身份。当时昭男问她:“夫人,您为什么非要断定就是岛木先生呢?”

昭男认为岛木似乎没必要非死不可,不应该这样轻率判断,还劝敬子说:“您应该转念,坚信岛木先生也活着。”

当时,昭男并不相信岛木已经死去,但他不能不相信敬子的悲哀。

是否因为对敬子的同情变成了爱情,才使他失去科学的冷静呢?

但是,昭男相信,既然亲属要举行葬礼,他和敬子去轮船公司后,大概总能找到岛木确已自杀的证据。

昭男在栈桥半是安慰敬子,说过“他生性懦弱,可能先躲一段时间”的话,没想到不幸而言中了。这难道不即将成为事实吗?

昭男经过几天苦恼的思想斗争,终于决心搬出公寓,离开敬子。但是把敬子叫出来以后,还没说到正题,敬子就为弓子的事醋海生波、大动肝火,说了那句话叫昭男周章失措。这样,他不好再把岛木的事提出来,免得敬子骇愕震惊、悲苦心酸。

昭男想对敬子说:“趁岛木还没露面,我们还是分手为好。”

其实,还不知道岛木能否露面。露面又怎么样?只要昭男爱得刻骨铭心,低头汗颜、退避三舍的不该是岛木吗?

虽说如此,昭男依然觉得理亏心虚。他有气无力地说:“这跟弓子毫无关系。最近,我觉得有点神经衰弱,做什么事脑子都不够使,缺少自信,所以必须改变一下……”

“真是这样吗?”敬子的黑眼珠盯住昭男。

“你看,我的目光都显得呆滞了吧?”

“看不出来。目光清爽明亮,只是显出对我过意不去的样子。”

就像对清和朝子一样,敬子从昭男身上也同样感受到自己回天乏术的青春,以及对方那颗轻薄的心。

敬子勉强恢复老成持重、处变不惊的态度。

在这么快就变心的情人面前,敬子居然忘了自己的年纪,没羞没臊地大发醋劲,差一点没露乖出丑。现在她好容易沉下气来,换一种半是玩笑半是戏谑的口气说:“您这个当医生的还得神经衰弱症,可见非同小可。我给您看看吧。我可是名医哟。”

“那就拜托你了。医生不能给自己和亲属看病。”

“虽然我甚至比你的亲属更贴近你……”

“看神经衰弱,我这个外科医生有点……”

“无能为力吧。神经衰弱就得由比亲属更贴近的人才能治。这病因,不说与弓子有关,恐怕是你背上了咱们俩的关系这个大包袱,日夜苦恼导致的吧?”

敬子嘴上平淡如水,心头却擂鼓一样怦怦痛敲。

“就为这事得了神经衰弱,这可不像你。我已经做好了思想准备,等你跟合适的人一结婚,咱们就断。可没想到断得这么快。”

“事情的开始也快了点。”

敬子猝不及防,只好忍受委屈。

昭男想说,当时没有证实岛木确已死去就陷入情网。

“你什么时候开始讨厌我的?”

“不是讨厌。”

“要是第二天还跟没事儿一样无拘无束地见面,而不被人讨厌,这样的分手不是什么时候都可以吗?”

昭男爽亮的眼睛顿时黯然失色。

“你大概会鄙视我,不过,也只好如此了。其实,哥哥给我找了一门亲事。”

敬子听到昭男像小姑娘家一样说话,浑身的血直冲脑门,觉得天旋地转。但是,她表面上更加眉开眼笑,像母亲一样边听边点头。

“听你这么一说,我更觉得不能老碍手碍脚,妨碍你的幸福。”

敬子看时间差不多了,悄悄伸手想把桌上的账单拿过来。昭男一看,也连忙伸手去拿账单。两只手碰在一起,敬子像触电一样慌忙把手缩回来。她担心这出危如累卵的戏剧会由于这一接触而崩溃坍塌,因为她浑身感受到闪电般的愉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