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章

温阮走了,走之前在旧痕斑驳的茶桌上放下了几点碎银当是甜茶钱。

她始终不肯欠纪知遥任何东西,任何人情。

就像她走之前,也起身对纪知遥深深行礼“安陵君,原谅温家,不能引颈受死。”

纪知遥看着温阮慢步离开的背影,又看看她碗里还剩了一大半的甜茶,抬眉笑了笑,放下茶钱喊了一声“老板娘,我下回来坐啊。”

妇人回身,看到桌上剩下的瓜子花生和甜茶“不合那姑娘的味口呀?将军,少见你带人来我这儿呢,那姑娘可是你的意中人?”

纪知遥偏头想了想,笑说“我倒是想呢,人家不乐意啊。”

纪知遥大步离开,还是去了晋亲王府上,小坐了一会儿又回家了。

将军府上是有女主人的,只是这个女主人既不是纪知遥的妻子,也不是他的母亲,而是他的祖母,今年七十有八,实在是位高寿的老祖宗。

这位慈眉善目的老祖宗眼睛不好,在早年间就不能视物了,平日就喜欢听府上丫头给她念书讲故事,打发时间。

纪知遥回家后,接过丫头手里的话本合起,坐在矮榻上,给老祖母捏着腿“奶奶,我去见了晋王。”

“你说小吕子啊,他还好吗?哟,他今年也有五十好几了吧?”老祖母笑声问道。

“嗯,孙儿去问他,当年作为边关藩王,他怎会交了兵权入京。”

老祖宗叹了一口气,说,“这个啊,可是旧事了,我记得是你祖父和你爹相继战死沙场后,温仲德千里单骑去了庑州一趟,这小温子胆子真不小啊,那时候的晋王多年轻,手握雄兵,盘踞一方,与朝中分庭抗礼,可小温子就是去了,不止去了,还说服了晋王与他一同拱立七皇子,也就是如今的陛下。”

老祖宗说着,拉起纪知遥坐在旁边,抬手摸了摸他的脸,苍老的脸上露出些笑容,“那会儿,他们跟你一样年轻呢。”

“听着是段烽火往事。”纪知遥抱着老祖母靠在自己肩上,“那奶奶,后来晋亲王怎么会交出了兵权呢?”

“新帝登基,孤立无援,朝中一大半的人都是温仲德的,他怕啊,所以那几年他跟晋亲王走得很近,常留晋亲王在宫中用膳说话,那时候的晋亲王可谓天恩至盛,也就信了陛下推荐的人,这一不留神,就被架空了,回过味儿来的时候,已经是个无兵无权的亲王喽。”

“陛下……未起杀心?”

“小温子救了他一命,把他保下来了。那时候他们是怎么说来的,唉,祖母年纪大了,记不太清了,好像是说,当年是他温仲德把亲王请进京的,自当要保全他。但小吕子不这么想,他觉得从一开始,小温子跟皇帝就在做这个打算,明面上是拉拢他,背地里啊,提防着他手中的大军呢。”

老祖母又摸了摸纪知遥的脸,问道“阿遥啊,你忽然问祖母这些,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纪知遥问道,“奶奶,你说,如今我的风头,与当年的晋亲王可是相似?”

“纪家三代为将,你父亲和你爷爷都是死在沙场上的名将,满门忠烈,但直到你这儿,才算是门楣荣光,陛下对你器重,你要感恩,但也要记着,你是臣子。做臣子不容易啊,阿遥,你该找个媳妇儿了,不说帮你多少,但在你烦心的时候,能有个说话的地方。”

纪知遥听着一笑“奶奶,你怎么又来了?”

“你不要以为奶奶老糊涂了,我听府上的丫头说,温家那姑娘,很喜欢你呀?”

“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她不喜欢我了。”

“不知道珍惜,得一个待你好的人多不容易呀,你以前就是不听话,好好的大家闺秀你看不上,非得跟个风尘女子搅和在一起,人家好姑娘看开了,反过来不要你了吧?”

“我知道错了,奶奶,您别骂了,当心气坏了身子。”

“你呀,你是我一手拉扯大的,我不说你谁说你?”

“孙儿知道。”

“知道就赶紧娶上一房媳妇儿,奶奶还想抱抱曾孙呢。”

老祖宗几句话后便有些乏了,靠在纪知遥的肩头,轻轻地打起了呼。

祖孙两坐在满堂余晖中,纪知遥握着老祖母有些干瘦但很温暖的手,这双手执过毛笔教他写字,提过藤条逼他练功,还在自己病时焦急地抚过自己的额头。

后来得知父亲死在战场上时,她哭了整整一个月,眼睛哭瞎了,再也提不动藤条,可纪知遥也长大懂事了。

稚嫩的孩童一夜之间成熟,不再顽劣,杀敌无数,自此成名,威名赫赫地班师回京,加爵封侯,安陵君。

这是他的父辈和祖父辈都未得到过的荣耀,他自当意气风发,光芒万丈。

可此刻的纪知遥很害怕,若自己真有什么不测,老祖母该怎么办?

这位命运多舛的老祖宗,送走了丈夫,送走了儿子,难道还要让她再送走孙辈?

他抱起身形佝偻瘦小的老祖母,将她送到卧榻上放好,又给她仔细地盖好了薄被,安静地看了老人家一会儿,才提袍出府。

进宫。

出宫。

拜别祖母。

回到军中。

十一月三号,下了一场酣畅淋漓的大雨,冲走了炎夏尾巴的燥热,打落了满地金色杏叶,浇灭了最后一朵莲花。

皇后缠绵病榻,病入膏肓,群臣忧心,后宫不宁,劝陛下将太子接回京中,以全皇后思子之情。

此事在民间传开,百姓祈福,盼着这位美丽的皇后娘娘能早些好起来。

风声传得很快,自京城传到大襄各个角落,并没有花费太长时间。

但这种天家之事,大家除了口头上说说聊聊,也不敢往深了细究,谁都知道,天子家事,兹事体大。

风吹过了金色叶群,遥遥地向远方起波澜,农家炊烟袅袅升起,家家富足,户户安好,虽非京城,但普通城郡里也是一派岁月静好的太平景象。

只有那么几户人家,开始了辗转难眠,在深夜里望着东方,望着京城的方向,细数岁月,暗算变演。

群星眨眼,他们等着某一个露水轻凝的清晨,会有一匹俊马急驰而来,踏碎星光,冲破薄雾,带着那位旧友的呼唤,告诉他们,该给这么多年一路贬谪的委屈,做个告别了。

那匹俊马来了,在一个美丽静谧的早晨,踩在昨夜雨水积成的小洼上,溅开了水珠,折出一道小小的彩虹。

但俊马上的人,不是背着信筒,而且背着长刀。

……

陛下宣旨,召靖远侯进宫。

温仲德掸了掸身上的蟒袍,依旧搓搓手,撇着八字步,走进宫中。

同日,城外大军至。

宫中。

太平殿里的文宗帝一身常服,闲听雨声,轻翻书页,桌几上的茶凉了又热,热了又凉,靖远侯站在殿外,整整一个时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