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监狱与流放(1834—1838) 第十二章(第3/5页)

从轻发落的细节。”

秘书耸耸肩膀,把两眼朝上一翻,一声不作,瞪了索科洛夫斯基好久,嗅了一撮鼻烟。

索科洛夫斯基是在彼得堡被捕的,警察没跟他说一声,便把他送到了莫斯科。我们的警察经常喜欢开这种玩笑,其实毫无必要。世界上任何职业都不如警察那么枯燥、讨厌,对自己毫无艺术要求,也不希罕任何装潢和粉饰。索科洛夫斯基直接给送进了监狱,关在一间黑黑的储藏室中。为什么要把他关在监牢里,我们却关在兵营中?

他随身只带着两三件衬衣,其他一无所有。在英国,每个犯人一进监牢,就给请去洗澡,我们这里却唯恐犯人太清洁。

要不是哈兹大夫12把自己一包内衣送给他,他身上非长满虱子不可。

哈兹大夫是个叫人捉摸不透的怪物。这位傻头傻脑、受尽损害的人是不应该忘记的,他的一生比墓志铭上那种官样文章式的溢美之词好得多,它们只是为两个上层阶级歌功颂德,可惜这些德行直到身体开始腐烂时才被发现。

老头儿皮肤蜡黄,骨瘦如柴,平时穿件黑燕尾服,短短的裤子,黑丝袜,带扣的鞋子,仿佛刚从18世纪的舞台上走下来。他便穿了这身“大礼服”参加婚丧喜庆,也穿了它在北纬五十九度的惬意天气中,每星期到麻雀山的羁押站访问一次,探望即将出发的流放犯人。他凭监狱医师的身份可以接近他们,为他们检查身体,而且每次都要带一筐糖果食品,如核桃、蜜糖饼干、橙子和苹果,分给女犯人。这引起了慈悲为怀的太太们的不满和愤慨,她们怕善举太多,使犯人得意忘形,又怕施舍太多,超过了免于冻死饿死的需要。

但哈兹是不容易说服的,他温顺地听完了对“纵容女罪犯的愚蠢行为”的谴责,搓搓手说:“亲爱的太太,您该明白,一块面包、一个铜板是人人都会给的,可是糖果和橙子,她们恐怕很久都看不到,没有人会给她们,我从您的话中也可以得出这个结论。正因为这样,我才要把她们今后很难得到的欢乐带给她们。”

哈兹住在医院里。饭前,有个病人来找他看病。看完病,哈兹进诊室去开药方,回来时发现病人走了,放在桌上的银餐具已不翼而飞。他把看门的兵叫来,问他除了病人,有没有别人来过?看门的猜到出了什么事,马上奔到外面,过一会儿带了餐具和病人回来了。这是他在医院的另一个卫兵帮助下抓到的。小偷跪在地上,求医师饶恕。哈兹有些不好意思了。

“去叫警察。”他对一个看门的讲。“你呢,马上把文书叫来。”

看门的抓到了小偷,扬扬得意,马上兴冲冲走了。哈兹趁他们不在,对小偷说:

“你是个虚伪的人,你骗了我,想偷东西,上帝会惩罚你……但是现在,你赶快从后门逃走,趁卫兵还没回来……喂,等一下,可能你没有钱,这是半个卢布;今后你要弃恶从善,你可以逃过警察,但不能逃过上帝!”

这件事连他的家人也群起反对,但不可救药的大夫有他自己的理由:

“偷窃是很大的罪恶,但我了解警察,知道他们怎么折磨犯人——逼供拷打,无所不为。把别人送去鞭打,这是更大得多的罪恶。况且谁知道呢——说不定我的行为会感动他的心灵!”

家人们摇摇头说:“他是一个脾气古怪的人13”;慈悲为怀的太太们说:“这人正直无私,但是这儿有些毛病14”,说着指指头脑。可是哈兹搓搓手,仍我行我素。

……索科洛夫斯基刚讲完他那些小故事,其他人又一下子开始了,仿佛我们刚从各地旅行回来,有着说不完的新闻、笑料和俏皮话。

萨京肉体上受的苦比别人多,他瘦了,头发脱落了一部分。我们被捕时他正在坦波夫省母亲的农庄上,听到消息,他赶紧回莫斯科,免得宪兵光临,吓坏他的母亲。半路上他患了感冒,抵家时正发高烧。警察来找他,他在床上昏迷不醒,没法带往警察局,他就被拘禁在家中,卧室门内站了一名警察,卧榻旁边又坐了一个警官,既像狱卒,又像护士。因此他从昏迷中醒来时,看到的不是这个人窥探的目光,便是那个人喝醉的嘴脸。

冬天开始后,他被送进了列福特军医院,然而犯人住的秘密病房已没有一间空的,但是这种事是不值得多费周折的,病人便被安置在没有炉火的南面露台上,在那儿隔出了一个角落,派了岗哨。石板棚里冬季的气温是可想而知的,连哨兵也在夜里着凉病了,只得躲在走廊的炉边取暖,要求萨京别把这事告诉值日的军官。

医院当局也终于发现,在这么靠近北极的地方,不可能有热带的气温,于是给萨京换了房间——在给冻僵的病人擦热身体的屋子旁边。

我们还没把各人的经历讲完一半,听完一半,副官们突然忙乱起来,警备队的军官个个挺直了身子,警官们也整装肃立;门庄重地开了,矮小的谢尔盖·米哈伊洛维奇·戈利岑公爵身穿大礼服,肩披绶带,走进了屋子;齐恩斯基穿上了侍卫官制服,甚至奥兰斯基秘书也为今天的盛会穿了一套浅绿色军便服。城防司令当然没有到场。

这时嘻嘻哈哈的谈笑声正响成一片,秘书只得板起面孔,走到大厅中央宣称,高声谈话,特别是笑闹,这对我们即将恭听的圣上旨意,是大不敬的行为。

门都打开了。军官们把我们互相隔开,分成三个部分;第一部分是索科洛夫斯基,画家乌特金15和军官伊巴耶夫16;第二部分是我们;第三部分是其他人。

判决首先是针对第一类人——它是骇人听闻的:他们在侮辱皇上的罪名下被判处送往施吕瑟尔堡终身监禁

三个人都英勇地听完了这野蛮的判决。

奥兰斯基装模作样、一板一眼地读着,读到因侮辱皇上及至高无上的皇室……索科洛夫斯基立即向他指出:

“且慢,我从来没有侮辱过皇室。”

在他的文稿中,除了诗歌,还发现了几个乱涂的字,是模仿米哈伊尔·帕夫洛维奇大公17的笔迹写的批示,故意把拼法写错了。这也成了他的罪行。

齐恩斯基为了表示,他也可能是一个和蔼可亲、没有架子的人,宣判之后,对索科洛夫斯基说道:

“您以前进过施吕瑟尔堡吧?”

“那是去年的事,”索科洛夫斯基立即回答他,“仿佛我已经有了预兆,我在那儿喝了一瓶马德拉酒。”

两年以后,乌特金瘐死在牢房中了。索科洛夫斯基给送往高加索时已奄奄一息,他死在皮亚季戈尔斯克。仅剩的一点羞耻心和良心使政府在两人死后把第三个人送往了彼尔姆县。伊巴耶夫是病死的,他成了神秘主义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