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监狱与流放(1834—1838) 第十二章(第4/5页)

乌特金在审讯记录上的签名是“囚禁狱中的自由画家”。他已四十来岁,从不参加任何政治活动,但是有正义感,容易冲动,在委员会中说话不知检点,对各位委员老爷态度生硬、粗暴。因此他被关在潮湿的地窖中,受尽折磨,那儿的墙壁是经常滴水的。

伊巴耶夫判刑比别人重,只是因为他戴着肩章。如果他不是军官,他绝不会受到这样的惩罚。这个人偶然参加了酒宴,看来也像别人一样喝了酒,唱了歌,但应该不比别人唱得多,也不比别人唱得响。

轮到我们了。奥兰斯基擦了擦眼镜,清了清嗓门,诚惶诚恐地开始宣读圣旨。它是这么表达的:皇上审阅了委员会的报告,特别注意到罪犯们的年轻无知,下旨免除对我们的法庭审理,向我们宣告:我们唱了叛逆的诗歌,凌辱了皇上,按法应予处死,即使从轻发落,也应终生流放从事苦役。但皇上宽宏大量,慈悲为怀,决定对大部分罪犯不加追究,允其在原地居住,由警察看管。对罪情较重者则采取感化办法,无限期送往边远省份担任文职工作,由当地长官管教。

这所谓罪情较重者一共六人:奥加辽夫,萨京,拉赫京18,奥博连斯基,索罗金19和我。指定我去彼尔姆。在这些判罪者中,拉赫京其实并未被捕。他接到通知来听宣判,以为是要给他一个教训,让他看到别人受罚而痛改前非。据说,戈利岑公爵的亲属中有一个人,因为恨他的妻子,才照顾他沾了这个光。他身体虚弱,过了三年便死在流放中了。

奥兰斯基宣读完毕,舒宾斯基上校讲话了。他字斟句酌,用罗蒙诺索夫的章法向我们宣告,多亏委员会主席,那位心地慈祥的贵人替我们说情,皇上的仁慈才降临到我们身上。

舒宾斯基认为我们听到这句话,一定会对公爵感恩戴德,谁知我们毫无反应。

几个免除处分的人点了点头,然而仍偷偷望了望我们。

我们站着,抄起了手,对仁慈的皇上和公爵毫无感激的表示。

于是舒宾斯基想出了另一个花招,对奥加辽夫说道:

“您去奔萨省,这难道是偶然的吗?令尊瘫痪了,躺在奔萨,公爵奏请皇上,把您派在这个城市,使您可以留在令尊身边,让他多少减轻一点因您流放所受到的打击。难道您不应该感谢公爵吗?”

没有办法,奥加辽夫只得微微鞠躬。这就是他们所希望的。

这使那位头脑简单的老人心花怒放,不知为什么,他接着叫了我的名字。我走前两步,抱定神圣的宗旨,不论他和舒宾斯基怎么花言巧语,我决不道谢。何况我流放的地点比谁都远,又是一个最糟糕的城市。

“您是去彼尔姆。”公爵说。

我没睬他。公爵有些尴尬,但总得说点什么,于是又道:

“我在那里有个庄园。”

“您有话托我转告您的管家吗?”我笑了笑,问他道。

“我不会托您这样的人办任何事情的,您是烧炭党20人呐。”公爵俏皮地加上一句。

“那您要我干什么呢?”

“什么也没有。”

“好像是您叫我出来的吧?”

“现在您可以走了。”舒宾斯基插口道。

“对不起,”我反对道,“趁我在这里的时候,我得提醒您,上校先生,上次在委员会里,您对我说,我与酒宴的案子无关,现在判决书却把我定为这案子的罪犯之一。这大概搞错了。”

“您想推翻圣上的决定吗?”舒宾斯基着重说。“当心,别从彼尔姆给调到另一个更坏的地方。我要吩咐把您的话记录在案。”

“这正是我所要求的。判决书上说:根据委员会的报告,因此我反对的是各位的报告,不是皇上的旨意。我请公爵作证,委员会从未向我查询过酒宴和诗歌的事。”

“仿佛您不知道,”舒宾斯基说,气得脸色都白了,“您的罪比那些参加酒宴的人大十倍。瞧他,”他指指一个被宽恕的人,“他喝醉酒,唱了不堪入耳的歌,可后来跪在地上,流着眼泪请求宽恕。您呢,离一切悔改的表现还远得很。”

上校所指的那位先生不吭一声,耷拉着脑袋,脸涨得通红……这教训很好。干坏事应该得到报应。

“对不起,问题不在于我有没有罪,罪大不大,”我继续说,“如果我是杀人凶手,我不希望把我当作小偷办罪。哪怕是为了洗刷我的罪责,我也不希望把我干某事说成是‘因为喝醉了酒’,像您刚才讲的那样。”

“如果我的儿子,我的亲生儿子,这么顽固不化,我也会奏请皇上,把他流放西伯利亚。”

这时警察总监插进来,讲了一通废话,前言不对后语。可惜小戈利岑不在,要不,倒是与他展开辩论的绝好机会。

这一切当然没有什么结果。

拉赫京走到戈利岑公爵面前,要求迟一些动身。

“我的妻子怀孕了。”他说。

“这与我无关。”戈利岑回答。

野兽和疯狗咬人时,尚且要装出一本正经的脸色,夹起尾巴,可是这位装疯卖傻的御前大臣,贵族,而且拥有老好人的名声……却恬不知耻,开了这么一个卑鄙的玩笑。

……我们又在大厅中逗留了一刻钟,不顾宪兵和警察们苦口婆心的规劝,在久别之前,彼此紧紧拥抱着,互道珍重。除了奥博连斯基,在我从维亚特卡回来以前,我没有与任何人见过面。

我们准备动身了。

监狱仍然是过去的生活的继续,但是随着向边远省份的转移,它被切断了。

那青春焕发的年代,那充满友谊的峥嵘岁月,都结束了。

流放势必要继续多年。我们何日才能相逢,在何处相逢,又能不能再相逢呢?……

从前的生活叫人怀恋,可是不得不一下子把它抛开……不能互相道别。与奥加辽夫见面已毫无指望。出发前几天,两位朋友好不容易见到了我,但这对我是不够的。

我多么想再见一眼那安慰过我的少女,像在墓园中一样与她握手聚谈……我要以她的名义与过去告别,迎接未来……

1835年4月9日,我们终于会见了几分钟,这已是动身的前夕。

我的记忆中一直珍藏着这神圣的一天,我一生中几个最幸福的瞬间之一。

……为什么这一天和我过去一切幸福的日子,每当我回想起来,便不觉潸然泪下?……我想起了坟墓,暗红的玫瑰花圈,两个拉着我的手的孩子,火炬,一群流亡者,月亮,山麓下温暖的海洋,我所不理解的、使我心如刀割的那些话……

一切都过去了!21

1 索科洛夫斯基是俄国诗人,但这首歌并不是索科洛夫斯基写的;当时一位被捕者供认,他是从亚·伊·波列扎耶夫那里听到这首歌的,因此它的作者可能就是波列扎耶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