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克利亚济马河上的弗拉基米尔(1838—1839) 第二十一章(第4/6页)

特别坚决;天知道还会发生什么事,把彼得罗夫斯基关进疯人院的人,是什么都干得出的。

维特贝格家庭负担很重,生活困难,但他没有片刻犹豫,建议等他的妻子到了维亚特卡,过一两天就让P搬到他家居住。P在他那里可以安然无事,这个流放者的道德力量就是这样,他那不屈不挠的意志,那崇高的精神面貌,那无所畏惧的语言,那蔑视一切的笑,连维亚特卡的舍米亚卡5本人也不能不有所顾忌。

我住在同一幢房子的另一部分,与维特贝格同桌吃饭。就这样,我们住到了一个屋顶下,可这正是在应该远隔重洋的时候。

在这么接近的生活中,她明白,往事一去不复返了。

为什么她偏偏遇到我这个意志薄弱的人?她应该得到幸福,也可以得到幸福,凄惨的经历过去之后,新的和谐的爱情生活对于她是可能的!不幸的、可怜的P!爱情的云朵不可抗拒地奔向了我,它来得这么炽烈,这么迷人,这么可爱,然后又消失得无影无踪,这是我的过错吗?

……我彷徨无主,预感到了不幸,埋怨自己,在惊慌不安中打发日子;我又开始喝酒,想从中排遣愁绪,寻求解脱,总觉得这也不是,那也不是,不知如何才好;我在污浊沉闷的炎热中等待清新的气流——纳塔利娅从莫斯科发出的信。在这种无所适从的情绪中,“孤儿”的亲切形象愈来愈明朗地升起了。我对P的爱只是一阵冲动,它让我看清了我真正的内心,揭开了它的秘密。

堂妹不在我身边,她对我的吸引力却越来越大,然而联系着我与她的感情是什么,我没有加以追究。我对它已经习惯,没有留意它已发生了什么变化。

我的信变得愈来愈焦躁不安了;一方面,我深深感到,我不仅对P犯了罪,而且我的沉默使我犯了新的罪——撒谎。我觉得我堕落了,不配得到另一个人的爱……然而爱情还是在增长。

堂妹的名字开始给我带来苦恼,现在友谊已不能令我满足,这种平稳的感情显得太冷静了。她信上的每一行都流露了她的爱,但对于我这已经太少,我需要的不仅是爱,而且是明确的表白,我这么写道:“我要向你提出一个奇怪的问题:你是否相信,你对我的感情仅仅是友谊?是否相信我对你的感情也仅仅是友谊?我不相信。”

“你似乎在为什么事烦恼,”她回答道,“我知道,你比我更为你的信担忧。放心吧,我的朋友,它丝毫不能改变什么,我对你的爱已经不可能增加一分,也不可能减少一分了。”

但是话终于说出口了;她写道:“雾消失了,天空又晴朗和明亮了。”

她兴奋而无所顾虑地忠于她所说的感情,她的信成了一首少年的爱情之歌,孩提的喁喁低语已上升为强有力的抒情诗。

她写道:“也许你现在坐在书房里,没有写字,没有读书,只是出神地抽雪茄,目光注视着不确定的远方,对进屋的人的问候也没回答。你的思想在哪里呢?你的目光要奔向哪里呢?你不必回答——让它们飞向我这儿吧。”

“……让我们像孩子一样,约定一个时间,在这时间我们两人必须都在户外,这时我们可以相信,我们之间除了遥远的距离,没有任何间隔。在晚上八时你大概没事吧?我前几天走到了台阶上,但马上回屋里了,心想你这时一定在屋里。”

“……看了你的信,看了画像6,想到我那些信,想到那手镯7,我真想一步跨过一百年,看到那时它们的命运怎样。那些我们视为神圣的事物,那些医治过我们的身心,作过我们的话题,并在离别时多少能互相代替我们的东西,那一切我们曾用来防止人们的侵凌,防止命运的打击,防止我们自己的亵渎的工具,在我们死后,它们的命运将怎样呢?它们还会保存它们的力量,它们的灵魂吗?它们会唤醒、会振奋谁的心灵吗?会讲出我们的故事,我们的苦难,我们的爱吗?它们会获得哪怕一颗眼泪的酬谢吗?当我想到,你的画像最后会挂到不知谁的书房中,或者,一个孩子也许会玩弄它,打碎玻璃,磨损画面,我觉得多么伤心啊!”8

我的信不是这样9,在饱满的、热烈的爱情中间,流露出痛苦的声音,那种自怨自艾的忏悔的音调;P的无声的谴责啃噬着我的心,折磨着明朗的感情,我觉得我是个伪君子,可是我实在没有撒谎。

我怎么能在1月份向P供认,向她说,我在8月份向她表白爱情表白错了;她怎么会相信我的话是真话——不如说另有新欢更合理,说变心更令人信服。一个人不在本地,她那遥远的形象怎么能与眼前的相抗衡,那另一股爱的热流在跋涉万水千山之后,怎么反而更鲜明、更强大——这一切我不理解,我只知道这都是真的。

还有,P以蜥蝎的难以捉摸的机灵,躲避严肃的解释,她觉察到了危险,一面寻找谜底,一面又回避事实。似乎她已预见到,我的话将揭开可怕的真相,这么一来,一切都完了,因此她总在危险迫近的时候打断了话头。

起先她在周围观察窥探,有几天把一个活泼可爱的德国少女看作她的情敌。其实我只因那是个孩子才爱她,我与她在一起很轻松,她既不在我面前搔首弄姿,我也不必在她面前装模作样。过了一星期,P才看到,保利纳对她根本并无危险。但我必须先谈几句她的事,才能继续写下去。

在维亚特卡社会救济处的药局里,药剂师是德国人,这没什么奇怪,奇怪的是他的助手是俄国人,名叫包尔曼。我早已认识这个人,他娶了维亚特卡一位官员的女儿,她的辫子又长又粗,是我见到过的所有辫子中最美的一条。当时药剂师费迪南德·鲁尔科维乌斯本人不在,我常与包尔曼一起喝各种“汽水”,以及经过药剂员艺术加工的“健胃药酒”。药剂师到莱伐尔去了,在那里见到了一个年轻姑娘,向她求婚,姑娘刚认识他,便冒冒失失嫁给了他;凡是姑娘,尤其是德国姑娘,往往这样;她甚至从未想过,他要她去的是怎样一个荒凉所在。但是结婚后准备行装时,她害怕和绝望了。为了安慰新娘,药剂师邀请新娘的远亲,一个十七岁的少女,与他们一起前往维亚特卡,这个姑娘更加冒失,根本没弄清楚“维亚特卡”是个什么地方,便答应了。两个德国女子不会讲一句俄语,在维亚特卡也找不到第四个会讲德语的人。甚至中学的德语教师也不懂德语,这事曾使我大惑不解,我决定向他请教,他是怎样上课的。他回答道:“照文法教,照会话课本教。”同时向我说明,他本来是数学教员,但暂时没有空缺,他才教德语,何况他只领半薪。10德国女子寂寞得要死,看到一个人尽管德语讲得不好,至少可以交谈,便高兴极了,拼命请我喝咖啡,还有一种什么“加尔特沙尔”11,对我无话不谈,把她们的秘密、志愿、理想,统统告诉我,过了两天已把我当作好朋友,更加殷勤,请我吃肉桂甜糕饼了。两人都相当有知识,就是说能背诵席勒的诗,能弹钢琴,唱德国浪漫歌曲。然而她们的相似之处也仅此而已。药剂师太太是头发淡黄、皮肤苍白的女子,身材高大,长得颇有几分姿色,但懒洋洋的,整天像没睡醒似的;她非常善良,事实上,有了这种体质也很难是凶恶的。一旦相信她的丈夫就是她的丈夫,她便死心塌地爱他,烧饭做菜,洗衣服,空闲的时候看看小说,并且及时给当家的生下了一位淡黄头发的小千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