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克利亚济马河上的弗拉基米尔(1838—1839) 第二十章

孤 儿

1825年夏,“化学家”动手整顿父亲混乱不堪的家务,把弟弟妹妹们从彼得堡送到了沙茨克县的领地,给了他们一幢主人的住宅和一笔生活费,还答应今后帮助他们读书和立足社会。公爵夫人去看望他们。一个八岁的小女孩1的忧郁沉思的脸色打动了她,她把孩子抱上马车,带回家中,留在身边了。

母亲很高兴,带着其他孩子去了坦波夫省。

化学家也同意——他反正都一样。

到家后,女伴对小女孩说:“你一辈子都不能忘记,公爵夫人是你的恩人;要向上帝祈祷,祝她长命百岁。没有她,你不知会落得怎样呢!”

在这死气沉沉的家庭中,两个吹毛求疵的老妇人幽灵似的主宰着一切,一个充满奇想与怪癖,另一个充当着她不倦的侦察员,举止粗鲁庸俗,冷酷无情。就在这里,一个孩子被迫与一切亲人隔绝,在全然陌生的环境中,作为解闷的玩物受到抚养,正如人们养狗,或者费奥多尔·谢尔盖耶维奇公爵养金丝雀一样。

过了几天,父亲带我去看望公爵夫人时,小姑娘穿着长长的羊毛丧服,脸色苍白得有些发青,坐在窗口,一言不发。她显得又惊讶,又害怕,望着窗外,不敢看任何别的东西。

公爵夫人把她叫到前面,介绍给我父亲。他对人一向冷冰冰的,没有笑容,只是漫不经心地拍拍她的肩膀,说故世的哥哥自己不知道在干什么,又骂了化学家几句,便开始谈别的了。

小姑娘眼里噙着泪水,重又坐到窗边,眺望着窗外。

对于她,沉重的生活开始了。她听不到温情的语言,看不到慈祥的目光,得不到一点抚爱;周围尽是不熟悉的人,皱纹,发黄的脸,衰老的、正在死亡的事物。公爵夫人总是那么严厉,苛刻,急躁,与孤儿若即若离,使她不可能想到要亲近她,从亲近中得到温暖和安慰,或者偎在她身边啼哭。客人们对她不理不睬。女伴容忍她,只因为公爵夫人心血来潮,要收养这么一个废物,何况这对她并无大害;在外人面前,她甚至表示对孩子十分体贴,还为她向公爵夫人讲情。

孩子过不惯这儿的生活,一年之后还像第一天那样陌生,而且更加忧郁。她的“严肃”连公爵夫人也觉得惊异,有一次看见她愁眉不展,整整几个钟头坐在小刺绣架后面,便对她说:“为什么你不活泼一点,出去玩玩呀?”孩子笑笑,涨红了脸,道了谢,但仍坐在那儿没动。

公爵夫人对她不问不闻,其实从未把她的忧郁放在心上,也没想过怎么才能让她快乐一些。到了节日,别的孩子会拿到玩具,谈论游戏和新衣服。孤儿从未得到过礼物。公爵夫人认为给了她栖身之所,待她已满不错了;有了鞋穿,还要什么洋娃娃!真的,这是不必要的——她不会玩,也没人跟她一起玩。

只有一个人理解孤儿的处境,这就是侍候她的老保姆,也只有她真实而纯朴地爱着这个孩子。晚上给她脱衣服时,她常常问她:“我的小姐,您为什么这么忧愁啊?”小姐扑在她颈上,伤心地啼泣,老婆子噙着眼泪,摇摇头,拿着烛台走了。

这样过了几年。她没有埋怨,没有诉苦,十二岁的她只是想死。她写道:“我总觉得,我生到这世上是个错误,我很快就要回家——但哪里是我的家呢?……离开彼得堡时,我在我父亲的坟上看到的只是一堆白雪;我的母亲把我留在莫斯科,从漫无尽头的大路上消失了……我伤心啼哭,祈求上帝快些让我回到他的身边。”

“……我的童年是那么悲伤、痛苦,我流过多少无人知晓的眼泪,在我还不懂得什么叫祈祷的时候,我已有多少个夜晚偷偷起床(我不敢在规定的时间以外祈祷),祈求上帝让人爱我和怜惜我了。我没有娱乐或玩具,可以供我散心和得到安慰;因为哪怕给我什么,也得责备几句,总是要说:‘这是你不配得到的。’从她们手上拿到的每一块破布,对于我都是一场哭泣;后来我站得比这高了,心头燃起了对科学的兴趣,除了学问,其他孩子的任何东西都不再使我羡慕。许多人夸奖我,认为我有才能,同情地说:‘如果对这孩子下一番工夫的话!’我知道它的下半句是:‘她会使世界惊异。’于是我的脸发热了,我赶紧走开。我想象着我的图画,我的学生——可是我拿不到一张纸,一支铅笔……对另一个世界的向往越来越强烈,同时对我的监狱和残忍的狱卒也更加蔑视了,我不断反复吟哦《黑衣修士》的诗句:

这是个谜啊:在我生命的春天,

我已经尝尽了人世的一切苦难。2

“你可记得,有一次我到你们家去,那是很久了,还是在那所房子里,你问我,读过科兹洛夫的诗没有,你念的也正好就是这两句。我感到一阵颤栗,勉强忍住眼泪,笑了笑。”3

忧郁的音符经常从她的内心深处发出声响,它从未完全消失过,只是生活中欢乐的时刻使它暂时保持沉默罢了。

去世前两个月,她又一次回忆起自己的童年,写道:

“周围的一切是古老、丑陋、冷漠、阴森和虚伪的,我受的教育是从责备和侮辱开始的,它的后果是疏远一切人,不相信他们的怜爱,厌恶他们的同情,沉浸在自我之中……”

但是这种沉浸在自我之中,不仅需要心灵非常深邃,足以随时自由潜隐,而且得具备独立自主、巍然不动的惊人力量。在卑鄙龌龊、沉闷窒息、没有出路的环境中,能按照自己的方式生活的人是不多的。有时精神负担不了,有时身体遭到了摧残。

孤独无依的处境,在最弱小的年纪经历的粗暴待遇,这一切在她心头留下了一条黑色的伤痕,它永远也不会完全愈合。

1837年她写道:“我不记得,什么时候我曾自由地从内心喊过一声‘妈妈’,我曾扑在谁的胸口,无忧无虑地忘掉一切。从八岁起,我周围的一切变得陌生了,我爱我的母亲……然而我们彼此并不了解。”

看了这十二岁小姑娘的苍白脸色,看了那双周围带黑影的大眼睛,看了那慵懒的倦意,那漫无止境的忧郁,许多人会以为,这是命中注定要作肺病牺牲品的那种少女,她们从童年起已盖上了死亡的烙印,出现了一种独特的美和早熟的沉思。她说:“也许我也受不住这斗争的压力,如果不是由于我们的会见而得救。”

可我这么迟才了解她,解开她的谜!

1834年前,我还不能对这个在我身旁展开的丰富的生命,作出正确的评价,尽管自从公爵夫人把穿长羊毛丧服的她介绍给我父亲已有九年之久。这是不难说明的。她孤僻,而我心不在焉。我同情这个老是伤心地孤独地坐在窗边的孩子,但是我们很少见面。我难得上公爵夫人家,而且每次都不是自愿去的;公爵夫人带她到我们家的次数更少。何况公爵夫人的拜访几乎总弄得不欢而散,她往往为一些小事与我父亲争论不休,在一两个月不见之后,两人重新互相挖苦,只是这种挖苦是在温文尔雅的词句掩盖下进行的,仿佛他们要给难以下咽的药物包上一层糖衣。公爵夫人说道:“我亲爱的兄弟”,我的父亲则答道:“我亲爱的姐姐”,然而争吵还是争吵。我们总是巴不得公爵夫人快走。此外,不该忘记,我那时完全沉浸在政治理想和科学中,生活在大学和同学中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