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克利亚济马河上的弗拉基米尔(1838—1839) 第二十四章(第2/3页)

“您怎么啦?”我怀着同情问她。

发亮的红潮堆在她瘦削的面颊上,这是羞怯还是肺痨,我不知道,但应该不是胭脂;在两年中她老了十年。

“我病了好久,倒霉透了。”她显得十分伤心,用目光示意,要我看她身上破旧的衣服。

“您的朋友在哪儿呢?”

“在克里米亚打死了。”

“他不是一个什么商人吗?”

她有些慌乱,没有回答,却说道:

“现在我的病还很重,可是又找不到职业。我大概已变得多了吧?”她突然问,不好意思地看看我。

“变得多了,那时您像一个小姑娘,现在我敢打赌,您有了孩子了。”

她脸红了,有些吃惊地问道:

“您这是怎么知道的?”

“我一看就知道了。现在您不妨对我直说,您究竟出了什么事?”

“没什么,不过您是对的,我有了孩子……如果您知道,”说到这里,她的脸色变得开朗了,“他是多么可爱,多么好啊,连邻舍也人人夸奖他呢。我那个人娶了个阔小姐,到大陆去了。孩子是以后生的。就是他造成了我目前的处境。开头我有钱,总是在最大的商店给他买东西,后来一天天不成了,我把一切都送进了当铺。有人劝我把孩子丢给乡下人,这样确实好一些,可我不能;我看到他,看到他就想,不,宁可一起死还好一些。我想找职业,但有了孩子,谁也不要我。我回家找母亲,她没什么,她心肠好,宽恕了我,也爱小家伙,喜欢他;可是她两腿瘫痪已五个月了,钱都给了医生和药房;再说,您也知道,今年煤和面包都涨了价,看来非饿死不可。真的,”她停了一下,“我还不如跳进泰晤士河……可是孩子太可怜了,我把他丢给谁呢?要知道,他实在太可爱了!”

我给了她一点钱,另外又掏出一个先令,对她说道:

“您用这钱给您的孩子买点什么吧。”

她高高兴兴接了钱,在手中掂了掂,突然把它交还我,露出惨笑说:

“您既然这么好,就请您在附近店里买点什么给他吧,玩具也好,可怜的孩子,自从出生以来还没人给过他礼物呢。”

我有些心酸,看了一眼这个堕落的女人,友好地握了握她的手。

热心于为一切珠光宝气的茶花女恢复名誉的人,如果可能,最好丢开那些天鹅绒覆盖的家具和罗可可式客厅,深入一步,看看这苦难重重、饥寒交迫的沉沦生活,那命运造成的堕落,它迫使它的牺牲者走上毁灭的道路、既不能悬崖勒马,也无从悔改自新。捡破烂的往往是在街头的阴沟中发现宝石,而不是在华丽的绣花衣服中找到它们。

这使我想起聪明而可怜的《浮士德》的译者热拉尔·德·奈瓦尔7,他在去年自杀了。自杀前五六天他不在家中,后来发现他是在城门附近最肮脏的小酒店,如保罗·尼凯酒家那种地方游荡。他在那里结识了不少流氓小偷,请他们喝酒,与他们赌钱,有时还在他们中间过夜。他以前的朋友规劝他,羞辱他。奈瓦尔温和地为自己辩护,有一次对他们说:“听着,我的朋友们,你们的成见太深了;我告诉你们,这些人根本不比我所认识的任何一个人差。”大家怀疑他疯了;他自杀后,我想,这种怀疑就变成证据了!

不可避免的日子快到了,惶惶不安的心情也日益显著。我卑躬屈节地望着大夫,望着接生婆那神秘的脸。无论娜塔莎和我,还是我们的年轻使女,都毫无经验;幸好父亲从莫斯科请了一个老妇人来帮忙,她聪明,实际,办事能干,名叫普拉斯科维亚·安德烈耶夫娜。她看到我们束手无策,就独断独行处理一切,我像黑奴一样唯命是从。

一天夜间,我感到有只手推我,我睁开了眼睛。普拉斯科维亚·安德烈耶夫娜戴着睡帽,穿着短上衣,拿了一支蜡烛站在我面前。她吩咐我派人请医生和接生婆。我愣住了,仿佛这消息完全出乎我的意料之外,我恨不得吸一筒鸦片,翻一个身,马上睡熟,躲过这危险……但是没有法子,我用颤抖的手穿上衣服,跑去叫醒马特维。

我在卧室和前室之间来回跑了十多次,想听听远处有没有马车驶来,但周围静悄悄的,晨风在花园中簌簌吹拂,这是暖和的六月天气。鸟开始鸣叫了,鲜艳的朝霞微微染红了树叶,我重又匆匆走回卧室,用各种愚蠢的问题打扰善良的普拉斯科维亚·安德烈耶夫娜,神经质地握住娜塔莎的手,不知怎么办,全身哆嗦,发热……啊,听,车声辚辚,正在驶过雷别杰河上的桥……谢天谢地,终于到了!

早上十一点钟,新生儿响亮的哭声传进了我的耳朵,好像有一道强烈的电流击中了我,我骤然一跳。“是个男孩!”普拉斯科维亚·安德烈耶夫娜一边向我喊,一边走向洗衣槽。我想从枕上抱起孩子,但不能,我的手发抖,危险的想法(它往往刚才开始)本来压在我的胸口,现在一下子消失了,狂欢控制了心房,那儿仿佛有千百口钟在鸣响,向我报告这喜事的降临!娜塔莎对我微笑,对婴儿微笑,含着眼泪微笑。只有起伏不定的痉挛性呼吸,衰弱无力的眼神,死一般苍白的脸色,令人想起不久前经历的痛苦和挣扎。

后来我再也忍不住,走出房间,回到自己的卧室,倒在沙发上;我没一点力气,躺了半个小时,说不出心中是什么滋味,什么感觉,只是仿佛既痛苦又幸福。

这疲惫而又兴奋的脸,这与死亡一起在产妇年轻的额边飞翔的欢乐,后来我在罗马科尔西尼画廊8中凡·戴克9的《圣母像》上看到过。孩子刚生下,抱给母亲,母亲精疲力竭,脸上没有一丝血色,显得软弱而困倦,她微微含笑,用充满无限的爱的、无力的目光注视着孩子。

应该承认,分娩的少女完全不符合基督教的独身精神。她必然使生命、爱和温情闯进永恒的丧礼、最后的审判和教会神正论的其他一切恐怖事物中。

正由于这样,新教独独把圣母排除在神灵的庙堂门外,排除在神学制造所外面。她确实有损基督教的尊严,无法摆脱世俗的性质,把温暖带进了冰冷的教堂,因为不论怎么说,她毕竟是一个女人,一个母亲。她用自然的分娩对不自然的怀胎作了报复,强使教士从诅咒一切肉体的嘴中发出对肚子的赞美。

米开朗琪罗和拉斐尔用画笔表明,他们懂得这一切。

在西斯廷礼拜堂的《最后的审判》上,在这阴森的巴托罗缪之夜10中,我们看到神之子走来主持审判;他已经举起了手……他一声令下,刑罚和折磨就会开始,可怕的号音就会发出,普天之下就会陷入浩劫;但是作为母亲的妇人在哆嗦,为一切生灵哀痛,惶恐地紧靠着他,要替罪孽的人们向他祈求;看到她,他也许会大发慈悲,忘记自己那句冷酷的话:“妇人,我与你有什么相干?”11因而停止发出信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