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莫斯科、彼得堡和诺夫哥罗德(1840—1847) 第三十一章(第4/9页)

帕维尔·伊万诺维奇为人阴沉,吝啬,但非常正直,能干。我们已看到,1812年他曾连累我父亲未能逃离莫斯科,后来又因中风死在乡下。

他留下了两个儿子,一个女儿。他们跟着母亲住在特维尔大道的大公馆里,当年就是它的起火曾使老人大吃一惊19。有些严峻、吝啬和沉闷的性格从老人开始,一直传了下来。这个家中笼罩着一种深思、高傲和枯燥的气氛,他们表面上彬彬有礼,谦恭好客,又处处保持着自己的优越感,这一切归根结底是非常讨厌的。那些陈设富丽的大房间显得空空荡荡,太安静了。女儿总是默默坐着做活计;母亲通常躺在沙发上,她还保持着一些青年时代留下的美貌,年纪也还不太大,大约四十五六岁,但已开始生病。两人偶然交谈几句,声音拖得很长,与当时莫斯科一般夫人小姐们说话一样。十八岁的德米特里·帕夫洛维奇已像四十岁的男子。弟弟比他活泼一些,但几乎从来不待在家里……

……所有这些人都去世了……不过我还记得,当年那位母亲曾郑重其事地把一匹马和一辆车交给德米特里·帕夫洛维奇个人使用。当过他们的家庭教师的马尔沙尔,继布绍之后教过我课,这人是不错的,我的《谁之罪》中的约瑟夫20就是以他为原型的。

不论你怎么回避,怎么掩盖,怎么巧妙地解释生命、死亡、命运这些激动人心的问题,它们还是会带着坟头的十字架,带着死人脸上那龇牙咧嘴的、不合时宜的笑面对我们!

不过仔细思忖一下,你自己也会发觉,这是不能不笑的。就拿这两位弟兄的命运来说吧——想起他们,叫人纳闷的事太多了!

尽管他们从小在同一间屋子长大,有同一个家庭教师,同样一些老师,同样的生活环境,他们却截然相反,与他们相比,我父亲和参政官之间的不同简直算不得什么。

哥哥是淡黄头发,皮肤略带不列颠人的浅棕色,眼睛是浅灰的,不时眯成一条缝,说明他的内心毫无风波。随着年龄的增加,他的外表日益表现出充分的自尊心,那种心理上的自我满足。这时他不仅眯缝眼睛,连那外形相当动人的、与众不同的鼻孔也皱紧了。他的头发总有些卷曲,梳得整整齐齐;每逢讲话,他就用左手的中指搔鬓角,同时嘴边也总是露出一抹殷勤的微笑,这种笑来自他的母亲和拉姆皮21的叶卡捷琳娜二世画像。他的面庞端正,体格匀称,身材相当高,举动仔细稳重,脖子上的领结“从来不大不小”,这一切赋予他一种庄重的美;这是婚礼中的主婚人,名誉见证人,给优秀学生发奖状的授奖人,或者至少是前来祝贺圣诞节或新年的客人。但是对平时的日常生活而言,他未免打扮得太整齐了。

他的一生一帆风顺,青云直上,他的道德和成就也使他当之无愧。马尔沙尔为他的弟弟费尽心思,但对德米特里·帕夫洛维奇却赞美不止,绝对相信他的法文句法正确无误。确实,他讲的法语没有一丝差错,连法国人也自叹不如(大概因为他们从未意识到,熟知法语语法有如此重要的意义)。十四岁时,他已不仅参与管理庄园,而且为了练习文笔,还能把赫拉斯科夫22的《俄罗斯颂》全部翻译成法语散文。他的老父在九泉之下如果得知此事,一定会比“密安得河上的天鹅”更加高兴。但戈洛赫瓦斯托夫不仅法语和德语讲得准确,不仅精通拉丁文,还讲得一口流利正确的俄语。

马尔沙尔认为他是模范学生,他的母亲也认为他是模范儿子,他的舅父认为他是模范外甥,当他被派到德米特里·弗拉基米罗维奇·戈利岑23手下任职时,公爵又认为他是模范官员。但更重要的还是:这一切确实都是真的。奇怪的只是他……总使人感到缺少一点什么。他聪明,能干,博闻强记——那么还缺少什么呢?

这种个性,这种“圆滑”的智慧,这种清醒灵敏(在一定的广度和深度内)的头脑,我后来也屡次遇到。他们的议论四平八稳,不会越出规范一步,他们的行动更加稳健,从不离开平坦的大道;他们是自己的时代,自己的社会的真正的当代人。他们所讲的一切都是正确的,但他们最好能讲一些别的话;他们所做的一切都是无懈可击的,但他们最好能干一些别的事。他们通常是合乎道德的,但邪恶的力量在你耳边说道:“不过他们敢于违反道德吗?”德国人会把他们称为“理性的人”;这是英国的辉格党人(他们今天的天才和杰出代表是麦考莱24,从前是瓦尔特·司各特),这是道敦街隐士25的实用哲学和魏斯26的哲学理论的产物。这些先生的一切都是正确的,符合分寸的,合乎时宜的;他们循规蹈矩,爱好德行,回避罪恶;他们的言行举止带有夏天既不下雨又无太阳的阴霾日子的某种魅力,至于他们缺少的,那是无关紧要,不值一提的,正如尼基塔沙皇的公主们一样……他

也缺少那个,27

而缺少了那个,其余一切就不足称道了。

戈洛赫瓦斯托夫的弟弟生来瘸腿,单单这一点已使他无从效法哥哥的古典式姿态和凡尔赛步法。而且他的头发是黑的,眼睛也又大又黑,从来不会眯成一条缝。这年轻力壮的漂亮外表便是他的一切;内心蕴藏的则是不受约束的情欲和杂乱无章的观念。我的父亲从不把他放在眼里,每逢对他特别不满的时候便说:

“造化对人的捉弄真是有趣,你瞧,尼古拉的肩膀上,”于是老人耸耸自己的肩膀,“却生了一个波斯国王的脑瓜!”

他的哥哥一生可说一分钟也闲不住,总是在做着什么,尼古拉·帕夫洛维奇一生却绝对什么也不干。年轻时他不读书;到了二十三岁,他已结婚,而且结婚的方式非常别致,那是私奔。他爱上的是一个平民出身的穷姑娘,她具有格勒兹式28的迷人脸型,可爱得像最精美的塞夫尔瓷像29。他要求母亲允许他与她结婚,这是毫不奇怪的。但母亲充满贵族的偏见,认为她的儿子至少应娶一位鲁缅采夫或奥尔洛夫家30的小姐做妻子,还得有沃罗涅日或梁赞省的一大片领地做嫁妆才成,她当然不同意。但不论哥哥怎样劝他,舅父和姑母们怎样开导他,少女的一对秋波还是占了上风。我们的维特看到无法改变亲人们的意志,就在一天夜间,把他的首饰匣和几件衣服,还有他的听差亚历山大,从窗口挂到地上,随后自己也爬出了窗口,让房门从里边倒锁着。第二天午后家人把门打开时,他已完成了结婚手续。这件秘密婚事使他的母亲气得一病不起,就此死了,把自己的生命献给了门当户对的礼教祭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