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巴黎——意大利——巴黎(1847—1852) 第三十八章(第3/7页)

他和马志尼在社会主义深入人心以前都是社会主义者,现在当它从一般的向往变成一股新的革命力量时,他们却成了它的敌人。我常与两人争论,我惊奇地发现,当一个人不愿被说服时,逻辑简直无能为力。如果这对他们两人只是策略,临时的必要让步,那么当初怎么会那么激昂慷慨,甚至在私人谈话中也表演得那么淋漓尽致呢?不,这里包含着对新学说的一种仇恨,因为这是在他们的圈子以外形成的;甚至它的名称也叫他们不满。有一次我向法齐提议,在我们的谈话中用“克莉奥帕特拉”代替社会主义这名称,免得这个词惹他生气,它的声音妨碍他对它的理解。马志尼反对社会主义的小册子,后来带给这位著名革命家的危害,比拉杰茨基带给他的更多——不过现在且不谈这个。

一天我回家时,看到施特鲁沃的一张条子,他告诉我,法齐要驱逐他,而且来势汹汹。联邦政府早已发出了驱逐施特鲁沃和海因岑的命令,法齐一直只限于把这事通知他们。那么发生了什么新情况呢?

法齐不希望施特鲁沃在日内瓦发行自己的“国际性”杂志;他的担心也许是对的,他认为他和海因岑发行这种危险的呓语,只能重新引起法国的威胁、普鲁士的咆哮和奥地利的切齿仇恨。作为一个实际的人,他怎么会认为这杂志真能办成,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他向施特鲁沃提出,要么放弃杂志,要么离开日内瓦。施特鲁沃那时对杂志抱着疯狂的幻想,认为它可以最终扑灭“人间的七大灾祸”,因此放弃这个计划是这位巴登的革命家所万难同意的。于是法齐派了一名警察带了命令去找他,要他立即离开本州。施特鲁沃板着脸接见了警官,宣称他目前不准备走。法齐为警官生气了,命令警察局驱逐施特鲁沃。不经法院许可是不能进入市民家的;伯尔尼采用的是警察手段,没有通过法院(也就是法国人所说的“公共安全措施”)。警察了解这一点,但希望讨好法齐,可能也是为了对不友好的接待进行报复,预备了一辆马车,带了一个同伴,坐车来到离施特鲁沃家不远的地方,停在一棵椴树下。

施特鲁沃对迫害和苦难的时代的重又开始,心中还暗暗得意,他抱着先入之见,相信对他无可奈何,把发生的事通知了自己所有的朋友。希望引起他们的热烈同情和强烈愤怒,后来等得不耐烦了,便去找海因岑,海因岑也收到了来自法齐的有趣的通知。由于海因岑住得不太远,施特鲁沃穿了便服,趿着拖鞋,逍遥自在地信步走去。他刚走到椴树旁边,早已恭候在那儿的加尔文的狡猾信徒便拦住了他的去路,出示了联邦政府的命令,要他跟他走。在场的还有两个宪兵,这证明他的邀请不怀好意。惊讶的施特鲁沃大骂法齐,把他归入了“七大灾祸”的范畴,坐进马车,与警察一起向沃州19疾驰。

从法齐执政以来,在日内瓦还没发生过类似的事。这一切显得粗暴,不必要,甚至可笑。我知道后很生气,晚上十一二点回家时,在贝尔格桥遇到法齐,他与几个意大利人说说笑笑,正经过那儿。

“啊,您好,有什么新闻吗?”他见到我便说。

“新闻很多。”我回答,故意装得冷冰冰的。

“都讲些什么?”

“嗯,比如,日内瓦变得跟巴黎一样,在街上就可以逮捕人,强行劫走,以致你在光天化日下也不再觉得安全;我怕今后连走路也……”

“您这是讲施特鲁沃的事……”法齐回答,还是不免生了气,声音也不连贯了。“对这些狂妄的家伙,您叫我怎么办?我实在厌烦了,只得让这些先生明白,藐视法律意味着什么,公然违抗联邦议会的命令……”

“您大权在握,自然可以为所欲为。”我笑道。

“难道疯人院的人闯到街上,给全州和我个人造成了威胁,我也不管?何况目前是什么形势?而且,他们从不说一声‘谢谢’,只知道撒野。先生们,你们想想,我派了警官找他,可是他就差没把他轰出来罢了——这简直叫人难以容忍!他们不明白,官员(地方治安官)是依法办事,应该受到尊敬。是不是?”

法齐的朋友们点点头,表示同意。

“我不同意,”我对他说,“我根本不明白,为什么一个人只因为是警官,是来向我宣布由傅雷尔或者德鲁埃20在伯尔尼签发的废话,我便应该向他表示敬意。客气一些是可以的,但既然他是作为敌人来的,而且有暴力做后盾,我何必跟他讲什么礼貌?”

“我有生以来还没听到过这种话。”法齐说,耸了耸肩膀,迅速地瞥了我一眼。

“您觉得新鲜,因为您从未考虑过这一点。认为官员神圣不可侵犯,这完全是君主制思想……”

“您不愿理解尊重法律和奴颜婢膝之间的区别,这是因为在您国内,沙皇和法律是一回事,但这完全是俄国人的观念!”

“那么在您这儿,尊重法律便等于尊重警察或宪兵,这算什么观念呢?”

“亲爱的先生,您可知道,我派出的警官不仅十分正直,而且也是一个忠诚的爱国者;我看见他办事……”

“对,在家里还是最好的父亲,”我继续道,“但这跟我和施特鲁沃毫无关系;我们不认识他,他也不是作为一位模范市民,而是作为一位专制暴政的执法者去找施特鲁沃的……”

“好啦,好啦,”法齐越讲越生气,说道,“这个施特鲁沃跟您什么相干?您不是昨天讲到他还哈哈大笑吗?”

“可是今天如果您要绞死他,我不会笑。”

“您知道我怎么想吗?”他停顿了一会儿。“我认为他只是一个俄国间谍。”

“我的天,真是胡言乱语!”我说,哈哈大笑。

“什么胡言乱语!”法齐嚷得更响了。“我这是很严肃的话!”

我知道我这位日内瓦的独裁者脾气暴躁,容易发火,我也知道,尽管他气势汹汹,实际上他比自己的话好上一百倍,心眼是不坏的,因此尽管他大声嚷嚷,我本来不会计较;但这时我们旁边有人,而且他是一州之长,我却是个没有护照的流亡者,与施特鲁沃一样,这使我放开嗓门,用洪亮的声音回答他道:

“您以为您是州长,您讲什么,别人就得相信什么吗?”

我的叫嚷发生了作用,法齐的声音马上变轻了,但是他举起拳头拼命捶打桥栏杆。

“要知道,他的叔父古斯塔夫·施特鲁沃是俄国在汉堡的外交代办。”

“这无非是《狼和绵羊》21的故事。我还是回家的好。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