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英国(1852—1864) 第三章 伦敦的流亡者(第2/15页)

上帝的祈祷中度过枯燥的一天,尽管法国人一星期中每天都在过歌颂拿破仑的枯燥生活。还有,英国人的整个作风,不论好的坏的,都叫法国人看不顺眼。英国人也以同样的态度回敬他们,但是看到他们的衣服式样却羡慕不止,竭力模仿,以致弄得不伦不类。

这一切对于研究比较生理学,都是非常重要的,我讲它们完全不是为了好玩。正如我们看到的,德国人虽然认为自己与英国人属于同一种族,但是至少从公民角度看,他比英国人低一等,因此应该服从他。法国人属于另一种族,但区别又不如土耳其人与中国人那么大,可以不予理会,因此他仇恨英国人,尤其因为两个民族都盲目自信,认为自己代表了世界上最优秀的民族。德国人尽管在内心也相信这一点,特别是在理论的领域,但却不好意思说出口。

法国人实际上在各方面都与英国人对立;英国人是穴居动物,喜欢独自生活,固执而倔强;法国人是群居动物,鲁莽大胆,但容易驾驭。这就形成了两种平行的发展,以英吉利海峡为界线。法国人总是冲在前面,对一切都要过问,对所有的人都要教训几句,对所有的事都要议论一番;英国人却听其自然,根本不屑过问别人的事,觉得与其教育别人,不如自己学习,只是他没有时间,他得上店里做生意。

英国的生活方式有两大基石:个人独立和种族传统,这在法国人眼里几乎是不存在的。英国人的生硬作风常常使法国人不能容忍,这确实叫人讨厌,也损害了伦敦的生活,但是法国人没有看到它背后隐藏的严峻威力,正是它使这个民族能够捍卫自己的权利,也没有看到那种执拗精神,正是由于这种精神,尽管你一旦取得英国人的欢心,几乎可以随意摆布他,却不能使他成为奴隶,以致穿上了绣金边的仆人制服还沾沾自喜,戴上了锁链却认为这像桂冠一样光荣。

地方自治和分散主义,那种可以各行其是、互不干涉的世界,对法国人是陌生的,不可理解的,因此不论他在英国住了多久,他并不了解它的政治和社会生活,它的法律和诉讼程序。英国法律中互不协调的多种多样的判例,使他感到困惑,仿佛走进了黑暗的树林,根本看不到树林中高大雄伟的栎树,也看不到正是在这种千姿百态中包含着它的诗意、美感和意义。一部小小的法律全书就像一个小巧玲珑的园林,大自然不能与它相比,那里有的只是沙砾小径和修剪整齐的树木,园丁则像警察一样守卫在每一条林荫道上。

还是莎士比亚与拉辛的问题。

两个人喝醉了酒,在酒店里打架,警察却若无其事,站在一边观看,像一个欣赏斗鸡的旁观者,法国人见了这情景便怒不可遏,不明白警察为什么如此心安理得,不把打架的人送进拘留所。他不知道,只有当警察不具备父母的权力,他的干预仅限于被动行事,也就是在当事人要他行动以前绝不行动的时候,个人的自由才有保证。每个穷人在走进自己黑暗、阴冷、潮湿的小屋子,关上门后,都能相信自己是安全的,这可以改变人的观念。当然,得到严格保障和全力防卫的个人权利,有时难免成为罪犯的避风港,这也无可奈何。与其使每个正直的人在自己家里像贼一样发抖,不如让机灵的贼逃脱惩罚还好得多。在我来到英国以前,每逢警察光顾我的住所,我便心惊胆战,不知又出了什么事,从精神上作好了提防敌人的准备。在英国,警察来到门口或走进门口,只能增加安全感。

1855年,泽西岛总督利用岛上特殊的非法状态,为费·皮亚致女王的信,对《人》周报发动了迫害,他不敢按照法律程序解决这事,却命令为杂志提出抗议的维·雨果和其他流亡者离开泽西岛;这时,健全的理智和一切反对这事的报刊都告诉他们,总督越出了职权,他们应该留下,向法庭控告他,《每日新闻》等报刊还答应负担诉讼费用。但这么做旷日持久,况且谈何容易:“仿佛对政府起诉也能胜诉似的”。他们只是又发表了一份严厉的抗议书,向总督提出了历史的裁判问题,便自豪地退往了格恩济岛。8

我要举一个例子,说明法国人对英国习俗的理解。一天晚上,一个流亡者来找我,在大骂一通英国和英国人之后,他告诉了我下面这件“不成体统”的事。

那天早上,法国的流亡者埋葬了一位同志。应该说,在沉闷无聊的流亡生活中,一位伙伴的葬礼几乎跟节日差不多,成了发表演说,高举旗子,进行集会和上街游行的理由,这时谁在谁不在一目了然,因此民主主义流亡者总是全体参加,无一例外。一个英国牧师拿了祈祷书来到墓地。我的朋友对他说,死者不是基督徒,不需要他的祈祷。牧师与所有的英国牧师一样,是个书呆子和伪君子,装出一副谦恭的姿态和英国民族特有的冷漠神情回答道,也许死者不需要他的祈祷,但这是他的职责,他必须用他的祷告恭送每一位死者走进最后的住所。于是发生了争论,最后法国人都冒火了,大声叫嚷,固执的牧师便去叫警察。

“瞧,您还说这个讨厌的国家有什么神圣的自由呢!”我的朋友(他在这场戏中扮演了仅次于死者和牧师的主要角色)附带说道。

“那么,这些为迷信势力服务的愚昧工具怎么办呢?”我问。

“来了四个警察,其中一个像是头头,他问道:‘刚才跟牧师顶牛的是谁呀?’我当即走到了前面,”我的朋友说,他正跟我一起用膳,脸上的神色与莱奥尼达斯9即将去会见上帝的时候差不多,“我说:‘这是我,先生。’——我当然不会称他‘公民’10。那个警察装出一副神气活现的样子对我说道:‘请您告诉大家,不要起哄,把你们的同志埋葬以后,便各自回家。如果你们要闹事,我只得命令把你们统统赶走。’我看看他,用尽全力提高嗓音喊道:‘民主主义和社会主义共和国万岁!’”

我几乎忍不住发笑,问他道:

“那么那个‘警察头子’怎么样呢?”

“他什么办法也没有,”法国朋友得意而骄傲地说,“他向他的部下使了个眼色,又道:‘好吧,你们干你们的,干你们的!’然后站在一边,安静地等待着。他们完全清楚,他们要对付的不是英国的老百姓……他们的嗅觉很灵敏!”

那位身强力壮、严肃认真、也许还喝了点酒的警察,心里自然不会毫无反应。但我的朋友根本没有想到,他哪怕跑到白金汉宫的围墙外面,对着女王的窗口大声嚷嚷,他也可以安然无事,不致惹出丝毫麻烦。更值得注意的是,无论我的朋友,还是参与这事的所有其他法国人,都没有想到,这场事故要是发生在法国,他们早被送往卡宴或朗贝萨的监狱了。哪怕他们想起这一点,他们的回答也是现成的:“算了,这种丑恶现象是暂时的……不是正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