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英国(1852—1864) 第四章(第4/8页)

要不是一个认识的律师帮忙,我们根本进不了法庭,那儿已挤得水泄不通,但他领我们从一扇专用的门进入了大厅;最后我们总算坐下,一边擦汗,一边检查表和钱等等有没有丢失。

令人费解的是:没有一个地方的人口比伦敦更多,更稠密,更骇人听闻,可是英国人偏偏在任何场合都不肯排队,宁可发挥顽强的拼搏精神,向前挤上两个小时,哪怕压坏了身体的某一部位也在所不惜。我已多次领教过剧场门口的拥挤情况,如果大家遵守秩序一个一个进去,大概半小时就走完了,但是由于他们一下子拥向门口,许多前排的人便被挤到了门的右边和左边,弄得他们火冒三丈,拼命从两侧向缓缓移动的中间部分挤压,尽管这对他们本人并无好处,但多少为他们肋部受到的痛楚报了仇。

有人在敲门。一位穿着假面舞会服装的先生喝道:“外面是谁?”门外边答道:“法官。”于是门开了,坎贝尔穿着皮大氅和女人睡衣似的大褂走进了屋子;他向四面鞠了躬,宣布审问开始。

对巴泰勒米案的看法,法庭,也就是坎贝尔,早已胸有成竹,它自始至终是明确的,尽管法国人千方百计要打乱他的思想,把他引入歧途,他还是坚持不渝。发生了一次决斗。一个人被打死了。双方都是法国人,都是流亡者,对荣誉抱着与我们不同的观念。难于弄清他们中间谁是对的,谁有罪。一个来自街垒,另一个好斗成性。我们不能让这事不受到惩罚,但不应该运用英国法律的全部力量来打击外国人,何况他们都是纯洁的人,虽然愚蠢,但行为是高尚的。因此,谁是凶手,我们不想追究,说不定凶手是那个已经逃到比利时的人。对现在的被告,我们要指责的是他们参与了这件事,我们要求陪审团作出裁决:他们在杀人事件中是否有罪?如果陪审团裁决有罪,他们在我们手中,我们可以判处他们最轻的刑罚,了结这件案子。如果陪审团裁定他们无罪,那么上帝保佑他们,他们可以无罪开释。

这对双方的法国人都像一把锋利的刀子!

支持库尔涅的一方希望利用这个机会,让巴泰勒米身败名裂,得不到法庭的好感,因此虽不直接指名道姓,却把他当作杀害库尔涅的凶手加以指责。

巴泰勒米的几个朋友和他本人则尽量想使库尔涅和他的伙伴们出丑,声誉扫地,因为在警察侦查期间发现了一个奇怪的细节。决斗用的手枪是向一个制枪工匠租的,决斗后手枪便送还了工匠。一支手枪中还装着弹药。审案开始时,工匠呈交的手枪证实,子弹和火药下多了一块破布,因此手枪无法射击。

决斗的情形是这样:库尔涅向巴泰勒米开了一枪,没有打中。巴泰勒米的雷管正常地打响了,但没有射出子弹;他换了一个雷管,情形还是照旧。这时巴泰勒米丢下手枪,向库尔涅提议用轻剑决斗。库尔涅不同意,大家决定再打一次枪,但巴泰勒米要求换一支枪,库尔涅当即同意了。巴泰勒米拿到手枪,开了一枪,库尔涅应声倒地。

由此看来,还给制枪工匠的那支装有弹药的枪,便是巴泰勒米原先使用过的。那块破布从哪儿来的呢?手枪是库尔涅的朋友帕迪冈经手借的,此人参加过《人民之声报》的工作,在六月事件中受了重伤,成了残疾。18

如果能够证明破布是故意塞在里边的,也就是对方蓄意杀死巴泰勒米,那么巴泰勒米的敌人们就会蒙受耻辱,永远抬不起头。

对于这个结果,巴泰勒米当然求之不得,哪怕为此判十年苦役或流放他也情愿。

在侦查中发现,从手枪中取出的破布确实属于帕迪冈,那是从他擦漆皮靴的布条上扯下的。帕迪冈说,他用那块布绕在铅笔上擦枪,也许转动时破布掉了一块在枪膛里,但是巴泰勒米的朋友们质问他,为什么破布是整齐的椭圆形,为什么没有折叠的皱纹?

巴泰勒米的对方准备了一大批证人,要替巴罗内和他的伙伴们辩护。

他们的策略是:巴罗内一边的辩护律师向他们询问库尔涅及其他人从前的经历,他们便趁机竭力歌颂这些人,但对巴泰勒米和他的助手则保持沉默。他们认为,本国人和“同一政治主张者”的普遍沉默,就足以在坎贝尔和旁听者眼中,大大抬高一方和降低另一方的威信。搜罗证人需要花钱,何况巴泰勒米没有这么多朋友可以听他指挥,要他们讲什么便讲什么。

库尔涅的朋友们在侦查中已表演过这种沉默的雄辩术。

侦查员问一个被捕的证人巴罗内,他是否知道库尔涅是谁杀死的,或者他怀疑是谁?巴罗内答道,任何威胁,任何刑罚都不能迫使他说出杀死库尔涅的人,尽管死者是他最好的朋友;“哪怕我得戴上铁链在密不通风的牢房里待十年,我也不说。”

律师冷冷地打断了他的话:“这是您的权利,不过您的话说明您知道罪犯是谁。”

他们认为靠这一切便能骗过……骗过谁?骗过坎贝尔勋爵。我希望补充一下他的肖像,以便说明这种企图异常荒谬。坎贝尔勋爵老了,他是在法官的位置上头发变白、皮肤变皱的,哪怕念最可怕的证词,他那带一点苏格兰口音的声调也很平静,哪怕最复杂的案情,他也可以分析得有条不紊,现在巴黎几个夸夸其谈的俱乐部成员却想欺骗他……坎贝尔勋爵从来不会提高嗓音,从来不生气,也从来不笑,在最可笑或最激动的时刻也只是擤一下鼻子……坎贝尔勋爵生着爱唠叨的老太婆的脸,可是你仔细一瞧,就会清楚地看到某种变形现象,那种使小红帽姑娘19大吃一惊的变化:原来这根本不是老奶奶,只是一只戴着假发、穿着女人的睡衣和镶皮边披风的狼。

然而勋爵大人毫不含糊地回敬了他们。

关于破布进行了长时间的辩论,帕迪冈也作了说明,于是巴罗内的辩护人开始向证人提问。

首先出场的是一个老流亡者,巴尔贝斯和布朗基的朋友。他先是有些不大愿意似的拿起《圣经》,然后做了个手势,表示这是无可奈何的;宣誓后,他伸直了脖子。

“您认识库尔涅很久了吗?”一个辩护人问。

“公民们,”流亡者用法语答道,“从青年时代起,我就抱定宗旨,把自己的一生献给了自由和平等的神圣事业……”他这么往下讲。

但辩护律师制止了他,对翻译说道:“看来证人没有理解问题,请您用法语译给他听。”

接着是另一个证人。五六个法国人,有的胡子长得可以浸到酒杯里,有的秃顶,有的头发又浓又密,式样有些像尼古拉,还留着长长的唇髭,也有的头发一直披到肩上,围着红领巾,他们一个接一个用不同的方式叙述着同一类话:“库尔涅这个人优点超过品德,而品德可以与优点匹敌,他是流亡者中的佼佼者,他这一派的荣誉,他的死使他的妻子悲痛欲绝,可以安慰他的朋友们的也只是巴罗内和其他同志依然健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