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英国(1852—1864) 50年代伦敦的流亡自由民1(第2/8页)

那些幸好有过共同的不幸,进行过集体抗议的人,现在被丢在熏黑的小酒店和腌臜的小饭馆里,只得对着没有油漆的桌子,喝他们的掺水杜松子酒和苦啤酒,饱尝人生的痛苦,但他们最大的痛苦还是根本不知道这是为了什么。

他们度日如年,但日子还是一天天过去了。革命毫无指望,依然停留在他们的想象中,可是需要却是现实的,无情的,脚边的草料已越吃越少。所有这伙人大部分是好人,但饥饿却变得日益严重。他们没有工作的习惯,思想面对着政治舞台,不可能集中在日常事务上。他们想抓住一切,然而怨恨、不满和不耐烦的心情使他们无法坚持到底,结果一切都从他们手中溜走了。凡是有劳动的毅力和勇气的人渐渐从污泥中分离出去,向前流走了,但剩下的那些呢?

何况剩下的还这么多!法国发布大赦和减免死罪后9已走掉许多人,但在50年代初,我还赶上了流亡的高潮。

德国的流亡者,尤其不是工人出身的,大多生活穷苦,但数量不如法国人多。受过完整的医学教育的医生,尽管对业务比英国那种号称外科医生,实际上是理发师的人,高明一百倍,却无人请教,门可罗雀。画师和雕刻师虽然对艺术怀有纯洁的柏拉图式理想,要把自己献给神圣的事业,但由于缺乏生产物质财富的才能,缺乏持久的、顽强的劳动精神,缺乏准确的嗅觉,在生存竞争的浪潮中夭折了。本来在自己风平浪静的小城市中,靠德国低廉的生活费用,他们也许可以履行祭司的职责,对理想和信仰保持纯洁的崇敬,度过安定、漫长的一生。在那里,他们可以被认作天才而活着和死去。法国的风暴把他们从家乡的园地中卷走,使他们消失在伦敦生活的汪洋大海中了。

在伦敦,要想不被挤死和压死,就得不断工作,卖力工作,有什么干什么,要你干什么就干什么。必须竭尽全力,不顾廉耻,用一切手段,玩各种花样,把分散的注意力集中到迎合群众趣味的一切上来。不论是饰物,刺绣品,阿拉伯花边,模型,拓本,仿制品,画像,镜框,水彩画,支架,花草,只要制作得快,制作得及时,又多又好。哈夫洛克10在印度打了胜仗,消息传来后刚过一昼夜,朱利安11,那个伟大的朱利安,已把它写成了交响乐,里边尽是非洲的鸟叫声,大象的脚步声,印度人的歌唱声,炮弹的啸叫声,以致伦敦人不仅从报上读到了战争的描写,同时也从交响乐中听到了战争的报道。这支交响乐反复演奏了一个月,为作者赢得了大量金钱。然而来自莱茵河那边的梦想家们,却在追逐金钱和成功的残忍赛跑中,筋疲力尽地倒在路上了,有的在绝望中放下了手,有的更糟,举起了手,永远退出了这场力量悬殊、受尽凌辱的斗争。

顺便谈谈音乐会;在德国人中,乐师一般说是比较轻松的,伦敦市区和郊区每天需要的乐师数量相当大。除了剧场、私人音乐课和小市民的简陋舞会,大型音乐演奏也到处都有:阿盖尔音乐厅,克莱莫恩娱乐场,卡西诺俱乐部,歌舞咖啡厅,歌女穿紧身衣的歌舞厅,女王剧场,考文特花园,厄克塞特音乐厅,水晶宫12——总之,上自圣詹姆斯宫,下至每条大街的拐角,都是乐师的用武之地,它们足足可以养活两三个德国小公国的居民。这些人白天幻想未来的音乐,幻想罗西尼怎样匍匐在瓦格纳面前13,不用乐器在家里默诵和研读《汤豪舍》14的乐谱,晚上便跟着退伍的军队鼓手长和手执象牙棒的小丑角,接连演奏四个小时《马利安》波尔卡舞曲或《花与蝴蝶》雷多瓦舞曲15,这样,一个穷苦的德国佬一个晚上可以挣两个到四个半先令,然后在黑夜中冒雨跑进德国人集中的小酒店,与我从前的朋友克劳特和米勒一起喝酒——这个克劳特六年来一直在塑造一个胸像,但越塑造越不像样;至于米勒,他还是在写他那部写了二十六年还没有完成的悲剧《厄里克》,十年前他已给我念过,五年前又念了第二次,要是我没有与他争吵,也许现在又得向我念第三次了。

我与他是为了乌尔班将军发生争执的,但关于这事我已在别处讲过了……

德国人想赢得英国人的欢心,但不论他们怎么做都不能奏效。

有的德国人在老家屋里到处吸烟,吸了一辈子,吃饭要吸烟,喝茶要吸烟,睡觉和工作时也要吸烟,可是到了伦敦,他们再不在自己熏黑的、弥漫着煤烟味的起居室内吸烟,也不让客人吸烟。有的德国人在自己的祖国,一辈子都上酒店喝酒,在那儿跟老朋友一起吸烟斗,可是在伦敦,走过酒店时连瞧也不瞧一眼,要喝酒,便打发使女拿了杯子或牛奶壶把啤酒买回家中喝。

有一次,我当着一个德国侨民的面给一位英国夫人发信。

“您怎么啦?”他忽然大惊小怪地叫了起来。我吓了一跳,不禁扔下了信,以为他在信封上看到了蝎子呢。

他说:“在英国,信总是折成三折,不是折成四折的,何况您这信是寄给一位夫人的,还是一位了不起的夫人呢!”

我刚到伦敦不久,去找过一个熟悉的德国医生。他不在家,我便在他桌上留了一张条子,大致是这么写的:“亲爱的先生,我到了伦敦,很想见见您,希拨冗于晚上驾临某某酒店,以便像从前那样饮酒谈心,一叙契阔。”医生没有来,第二天我收到了他的一张便条,内容如下:“赫先生,十分抱歉,我未能应邀前来,目前俗务繁多,实无法抽身也。但日内当专诚到府上拜谒……”

“怎么,请这个医生看病的人不少吗?”我问一个德国的解放者,也就是那个蒙他不弃,告诉我英国人要把信折成三折的人。

“哪儿的话,他在伦敦生意不好,生活相当困难呢。”

“那么他在干什么?”我把便条拿给他看。

他笑了笑,然后向我指出,我不该把便条不加信封留在医生桌上,因为便条上写着要与他一起喝酒呢。

“而且为什么要上这家酒店?那儿什么人都有。英国人是在家中喝酒的。”

“太遗憾了,”我说,“知识总是来得太晚,现在我知道应该约医生上哪儿了,但我大概不会再约他了。”

现在我们再回头谈我们那些盼望人民起义,盼望亲戚接济,盼望不劳而获的人。

要一个不劳动的人开始劳动,并不像想象那么容易,尽管许多人以为,如果必要,有了工作,又有了锤子和凿子,人们就会去劳动。劳动不仅需要有专门的知识和技能,而且要丢开私心杂念。流亡者大多是文化界和“上层社会”中的下层人物,报馆里的苦工,初出茅庐的律师;在英国他们没法靠自己的老本行谋生,别的他们又干不来,而且认为不值得干,因此老是竖起耳朵在听,警钟有没有敲响;这样过了十年,十五年,警钟还是没有敲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