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英国(1852—1864) 50年代伦敦的流亡自由民1(第4/8页)

“怎么没见过,”我答道,在头上搽了点镇痛药水,“这些画像到处挂着,在切普塞德,在河滨大道,在西区都能看到。”

“对,您说得不错,但所有的画我都有,而且都用上等纸印制。您在店铺里得付一个畿尼,但我可以便宜一些,只要十五个先令。”

“说真的,我很感谢,但是请问大尉,我要圣阿尔诺这些混蛋的画像干什么?”

“男爵,我对您说实话,我是军人,不是梅特涅的外交官。我失去了我在特梅什瓦尔附近的田庄,现在处境很困难,因此干起了推销艺术品的营生(另外,也推销雪茄,哈瓦那雪茄和土耳其烟草——只有俄国人和我们匈牙利人才懂得这行买卖!),它可以让我挣几个小钱,我便靠它糊口,正如席勒说的,用它购买‘流亡生活中苦涩的面包’。”

“大尉,请您老实告诉我,这些劳什子您一共要卖多少钱?”我问(尽管我怀疑席勒写过这种但丁式的诗句)。

“半克朗。”

“那么就这么结束我们的交易:我给您一个克朗,但请您不要强迫我购买这些画像。”

“说真的,男爵,我很惭愧,但我的境况……不过您都明白,您能体谅……我一向十分尊敬您……普尔斯卡娅伯爵夫人和山陀尔伯爵……山陀尔·泰莱基……”

“请您原谅,大尉,我在头痛,不能久陪。”

“我们的总督(那就是科苏特),他老人家常常头痛。”匈牙利革命军人说,好像是为了鼓励和安慰我,然后赶紧收拾公事包,把拉格伦那伙人的非常像的画像,连同金币上的维多利亚女王的肖像一起,放进了包里。

这是提供便宜货的小商贩,另一种流亡者则十年来一直在大街上或广场上,拉住了留胡子的外国人,说他要上美国,还缺少两个先令路费,或者他的孩子得猩红热死了,还缺少六个便士买棺木;介于这两者之间的还有一类流亡者,他们每天在给人写信,有时利用他认识你,有时又利用他不认识你,向你诉说各种困难的境况,以致他目前周转不灵,不过在遥远的将来,他还是可以拿到一笔财产的;这种信总是写得委婉曲折,十分巧妙。

这样的信我手边还有不少,这里不妨抄录两三份,它们都是颇具特色的。

“伯爵阁下:我是奥地利中尉军官,但我是为马扎尔人的自由战斗的,因而不得不流亡国外,以致衣服破了也买不起新的。如蒙阁下能惠赠几条旧裤子,鄙人将不胜感激。

“又,明晨九时鄙人将在家恭候阁下的使者。”

这是天真的一种,另有一种语言简洁,完全是古典式的,例如:

“先生,鄙人为高卢人,乃为人民之自由事业被逐出祖国者。现衣食无着,如蒙先生鼎力协助,解我倒悬,将不胜感激,并在此先行致谢。1859年5月15日星期三。”

另一些信既不简洁,也不使用古典方式,却采取了一种独特的算账手法:

“公民:承蒙您的照顾,去年2月寄给了我三镑(您也许不记得了,但记得)。此款本拟早日奉还,怎奈国内汇款至今未到,但我估计日内即可收到大笔款子。如蒙不弃,愿恳请再行赐借两镑,以便来日凑成整数五镑一起奉璧。”

我宁可不要整数,以致三镑依然如故。然而这位爱好整数的先生却开始造谣说,我与俄国公使馆有某种联系。

另外还有些信谈的是事业,也有些信口气像演讲,这两类信译成俄文都会减色不少。

“亲爱的先生,您一定知道我的发明,它可以给我们的时代带来光荣,也可以解决我的生计问题。但这发明始终未能加以应用,因为我无法筹集二百镑贷款,以致只得把这事业束之高阁,从事给孩子教课的卑微营生。每当持久而有益的工作出现在我面前时,命运便嘲笑我,竭力把它赶走(我逐字翻译),我追赶它,但不可违抗的命运比我更强,它一再扼杀我的希望,不过我决不灰心。现在我还在寻找实现我的计划的途径。我能成功吗?我几乎深信不疑;如果您相信我的才能,愿意让您的信任伴随着我的希望,迎着变幻莫测的命运的风浪前进……”接着他解释道,他已筹集八十镑,甚至八十五镑,其余的一百一十五镑,发明人想靠借贷解决,如果成功,它可以得到一分三厘,至少一分一厘的利息。他最后说:“今天整个世界都动荡不定,国家也处在风雨飘摇之中,我们的敌人得靠刺刀维持残局,在这样一个时代中,还有比这样的投资更有利的吗?”

我不愿出这一百一十五镑。于是发明者开始认为,我的行为不够光明正大,含有某种嫌疑,对我应多加防范。

最后,还有一封才气横溢的信:

“未来世界共和国的慷慨无私的同胞!多次蒙您和您著名的朋友路易·勃朗解囊相助,十分感激,现再度写信给您,并写信给路易公民,希望能惠借若干先令。在远离了拉瑞斯和帕那忒斯24,来到这不欢迎客人的自私而贪婪的岛国之后,我的窘境始终未得改善。您在您的一部著作中(我经常翻阅它们),有过深刻的论断:‘天才得不到金钱会像灯没有灯油一般熄灭’……”

不言而喻,我从未写过这类无耻的话,未来世界共和国的这位同胞也从未读过我的任何作品。

除了文才卓越的信,还有口才卓越的人,他们“穿大街走小巷”到处都是。这些人大多是冒牌的流亡者,实际上只是在酒店里喝光了钱的外国工匠,或者在国内遭到了不幸的人。他们利用伦敦是个大城市,今天在这一带,明天在那一带,然后又回到“圣街”25,即摄政王大街和干草市场、莱斯特广场一带,到处招摇撞骗。

五年前,一个穿得相当整齐、显得多愁善感的年轻人,曾几次在黄昏中走到我的面前,用带有德国口音的法语向我问道:

“您能告诉我,这个地方在哪里吗?”他给我看一个地点,那是离西区十多英里的一个地方,可能在霍洛威或哈克尼一带。我当然像任何人一样向他说明了这地点。他忽然大惊失色。

“现在已是晚上九时,我还没吃饭……我什么时候才能走到?我又没钱坐公共马车……真没料到这么远。我不敢麻烦您,但如果您肯帮忙……我只要一个先令便够了。”

我又遇到他两次,最后他消失了;过了几个月,我很高兴,又在老地方遇见了他,只是胡子的式样变了,帽子也换了一顶。他热情地举起帽子,问我道:

“您想必懂得法语吧?”

“懂得,”我答道,“不仅懂得法语,还知道您要找一个地方,它离这儿很远,时间又晚了,您还没吃饭,又没钱坐公共马车,您只要一个先令……但这一次我只能给您六个便士,因为不是您向我,而是我向您讲这一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