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卷 断片(1865—1868) 第二章(第2/6页)

……威尼斯欢欣鼓舞地接待加里波第。大运河上帆樯林立,几乎形成了一座桥,为了走上我们的小船,必须跨过几十只其他的小船。政府和它的随从们尽一切努力,要表示他们对加里波第不满。如果阿马戴乌斯王子15傲慢不逊和鄙俗无礼的表现是出于他父亲的指示,那么这个意大利孩子为什么不能扪心自问,不能在威尼斯和国王之间,在国王的儿子和良心之间,调和一下矛盾呢?要知道,加里波第给了他们两个王国呢!16

我发现,从1864年在伦敦见面后,加里波第没有老,也没有病。但是他显得忧郁,心事重重;第二天他要会见威尼斯人民,但是他觉得没什么好讲的。他真正的合唱队——人民群众是在基奥贾17,他在那儿才充满活力,那里的船夫和渔民在等待着他;他站在群众中间,对这些普通的穷人是这么说的:

“我跟你们在一起才觉得像在家里一样!我深深感到,我生来就是一个工人,也一向是工人,祖国的不幸才使我不得不放弃了和平的劳动。我也是在海边长大的,我熟悉你们的每一种工作……”

老船长的话淹没在一片欢乐的呐喊声中,人们向他拥去。

“给我刚出生的儿子取个名字吧!”一个女人喊道。

“给我的孩子祝福……”

“也给我的祝福!”别的女人喊道。

勇敢的将军拉马尔莫拉和无人安慰的鳏夫里卡索利,以及你们所有的希阿洛亚和德普雷蒂斯们,你们还是不要枉费心机,破坏这条纽带吧,它是由农民和工人的手织成的,它这么坚韧,不论你们和你们所有的托斯坎尼和撒丁的走卒们,你们那些分文不值的马基雅弗利们如何用力,也无法把它拉断。18

现在我们言归正传:等待着意大利的是什么,新生的、统一的、独立的意大利会有什么样的前途呢?那是马志尼所鼓吹的前途,加里波第带领大家争取的前途……还是加富尔所要实现的前途呢?19

这个问题一下子把我们抛到了可怕的远处,面对了一切最令人痛心的、争论最多的难题。它直接涉及我们内在的信念,那些构成我们的生活和斗争的基础的信念,而这个斗争往往使我们与朋友分道扬镳,有时也会使我们与敌人站在一边。

我怀疑拉丁民族的未来,怀疑它们未来的发展能力:它们欢迎革命的过程,却对取得的进步感到无法承担。它们没有得到它时向往它,得到以后又厌弃它。

意大利解放的理想是可怜的,它一方面忽视必不可少的、富有生命力的因素,另一方面又不幸地保留了旧的、腐朽的、死亡的和导致死亡的因素。意大利的革命直至目前仍是争取独立的斗争。

当然,只要地球没有破裂,彗星不太靠近地面,以致使我们的空气变成火海,意大利在未来依然是意大利,一个屹立在蔚蓝的天空下和蔚蓝的海洋中的国家,既有秀丽的外貌,又有美好的、富于同情心的人民,那些天生喜爱音乐和美术的人民。当然,军事和政治上的一切风波,荣誉和耻辱,边境的陷落和议会的兴起,都会在它的生活中得到反映,它会从教士的、专制的国家变成(而且正在变成)资产阶级的议会的国家,从贫穷的国家变成富足的国家,从简陋的国家变成舒服的国家等等等等。但是这还不够,光是这样是走不远的。在比利牛斯山的那边也有一个国家,周围也是蔚蓝的海洋,也居住着英勇的、历尽忧患的人民,它是美好的,没有外来的敌人,又有议会,还有表面的统一……然而具备了这一切,西班牙又怎样呢?

民族是具有生命力的,它们可以历经几个世纪的停顿之后,在有利的环境下重又萌发生机,充满力量和朝气。但是它们的崛起是否意味着恢复原来的面貌呢?

希腊民族作为一个国家已从地面上消失了多少世纪(我几乎得说已有千年之久),然而它依然活着,当全欧洲沉湎在复辟的噩梦中的时候,希腊却觉醒了,震动了整个世界。但是卡波季斯蒂亚斯20的希腊人,难道与伯里克利时代的希腊人,或者拜占庭时代的希腊人一样吗?他们只是保留了同一个名称和遥远的回忆而已。意大利也可能脱胎换骨,但那时它就得开始另一部历史了。它的解放只是取得了生存的权利

希腊的例子是非常恰当的;它离我们这么遥远,与我们的好恶关系不大。希腊经历了雅典时代,马其顿时代,在罗马的压力下失去了独立,到了拜占庭时期重又作为自主的国家出现。但这时它有什么作为呢?什么也没有,甚至更坏,有的只是神学的论争,妻妾制度改革的先兆。土耳其人帮助了停滞的大自然,在熊熊的烈火中迫使它走上了灭亡之路。当罗马的统治降临时,古希腊已经奄奄一息,它保存了它,正如熔岩和灰烬保存了庞贝和赫库兰尼姆21。拜占庭时期揭开了棺材盖,但死人还是死人,它像一切坟墓一样,属于神父和修士的世界,这些人在那里代表了丧失繁育能力的太监。谁不知道十字军远征拜占庭的故事?从教养,从文明的程度而言,十字军低得多,但是这些野蛮的勇士、粗鲁的武夫却充满力量,英勇善战,意志坚强,他们一往无前,历史的上帝与他们站在一起。对于他,人之所以美好不在于他们的温和慈祥,而在于他们具有雄健的膂力,他们的要求又适合时宜。正因为这样,我们读枯燥的编年史时,看到瓦兰吉亚人22从北方的冰雪中疾驰而下,或者斯拉夫人驾着小船顺流而下,举着盾牌攻打拜占庭睥睨一切的城墙时,便理所当然地感到十分兴奋。我做学生时,读到那个穿衬衫的野人23戴着金耳环,独自摇着树皮船,前去会见温文尔雅、知书识礼、服饰华丽的皈依了上帝的皇帝齐米斯西斯,真是喜不自禁。

不妨想想拜占庭;在我们的斯拉夫主义者还没把绘圣像的新编年史送到世上,得到政府的推广以前,拜占庭可以向我们说明许多难以说明的问题。

拜占庭能够生存,但是不能有什么作为;可是一般说来,只有当民族活跃在舞台上,也就是当它们有所作为的时候,它们才能在历史中占有自己的地位。

……记得我已讲过,当我向托马斯·卡莱尔24谈到巴黎严厉的书报审查制度时他给我的回答。

“您为什么要对它这么生气呢?”他向我指出,“拿破仑迫使法国人闭上嘴巴,这是他对他们的极大恩惠,因为他们本来没什么要讲,可是又不得不讲……现在拿破仑给了他们一个表面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