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卷 断片(1865—1868) 第二章(第4/6页)

议会惊醒了,要求解释。里卡索利回答得傲慢不逊,那口气完全像蓝胡子拉乌尔的末代子孙,中世纪的伯爵和领主。议会本来“相信内阁并不想限制集会权”,因此希望按程序进行讨论。但拉乌尔对他的“教会自由权”法案,那个他自己毫不怀疑的法案,竟在议会委员会中遭到怀疑,已十分恼火,于是宣称,他不能接受提出的议事日程。生气的议会否决了他的意见。这种肆无忌惮的做法使他在第二天把会议延期,第三天又解散了议会,第四天他还想采取更严厉的措施,但是据说,恰尔第尼35对国王说,恐怕不能依靠军队。

有不少例子说明,政府犯了错误,总想为它所做的错事寻找有效的借口,或者掩盖这种错误,但是这些先生找到的只是最愚蠢的借口,它们只能证明他们的失败。如果政府沿着这条路一意孤行,它便可能垮台。可以指望和依靠的只是多少符合理性的东西;不顾理性可以造成漫无止境的灾难,尽管不论在任何场合,几乎总有恰尔第尼这样的人,在危险的时刻,给忘乎所以的头脑浇上一桶冷水。

如果意大利习惯于这种统治方式,心安理得,不以为意,那么它必然受到惩罚。对于阅历不如法国人的民族,这种谎言、假话和没有内容的空话组成的幻觉世界,是难以接受的。在法国,一切都不是真实的,但从表面和外形上看,一切又无不具备;它像回到了童年时代的老人,陶醉在玩具中,有时虽也发现,它的马是木制的,但仍宁可沉迷在幻觉中。意大利不能容忍这种中国皮影戏,这种月光似的独立(它的光线四分之三来自杜伊勒里宫的太阳),这种被鄙视和被憎恨的教会(人们把它当作昏聩的老太婆一般侍奉着,但愿它快点死去)。代议制的土豆泥和议会的夸夸其谈,不能给意大利人带来健康的体魄。这些骗人的食物和不真实的斗争只能使他们营养不良,头脑不清。可是别的又什么也没有。怎么办?出路在哪里?我不知道,也许只能是在罗马宣布意大利的统一之后,接着又宣布它分裂为独立的、各自为政的、彼此不相为谋的各个部分。如果它蕴藏着活力,那么化整为零,形成十来个富有生机的中心,说不定能使它得到更好的发展;这也是完全符合意大利的精神的。

……我正沉浸在这种遐想中,忽然看到了基内36的小册子《法国和德国》,我高兴极了,这倒不是我特别信仰这位著名思想家和历史学家的观点,尽管我非常敬重他本人,但我之高兴不是为了自己。

从前在彼得堡的时候,一个以幽默著称的朋友在我的桌上看到了柏林人米什莱的一本“谈灵魂不灭”的书37,给我留了下面这么一张便条:“亲爱的朋友,请你在读完这本书以后,务必扼要地告诉我,灵魂究竟是不是不灭的。我无所谓,但是为了安慰我的亲属们,我想知道这一点。”我现在也是这样,我看到基内的书之所以高兴是为了我的亲属们。尽管直到现在,我们的朋友中还有许多人对欧洲的权威采取傲慢的态度,但对他们的话还是比对我们自己人的话更相信。因此我总是尽可能把自己的思想置于欧洲保姆的庇护下。我借重蒲鲁东的话说,等在法国门外的不是喀提利纳,而是死亡;我拉住斯图亚特·穆勒的衣裾,反复申说英国的中国化问题。现在我也很满意,我可以拉住基内的手说:“这是我尊敬的朋友基内在1867年关于拉丁欧洲讲的话,也是我就整个1847年及以后各年的它所讲的话。”

基内怀着恐惧和忧郁看到法国的没落,它的头脑的衰老,它的逐步退化。他不了解原因,只得在法国背离1789年的原则和失去政治自由中寻找根源,因此在他的字里行间,从忧郁中流露出一种内心的希望:依靠实现真正的议会制度和伟大的革命原则恢复健康。

基内没有发觉,他所说的伟大原则,以及拉丁世界的一般政治思想,已失去了自己的意义,它们的发条不起作用了,快要断了。1789年的原则38不是空话,但现在变成了空话,与圣餐仪式和祈祷文一样了。它们的功绩是巨大的:法国依靠它们,通过它们完成了自己的革命,它把未来的帷幕拉起了一角,又在惊慌失措中溜走了。

出现了进退两难的局面。

或者自由的制度重新把神圣的帷幕拉开,或者一切处在政府的监督下,外表安定,内部是奴役。

如果欧洲的民族生活、有自己的目标,自己的追求,那么这一或另一方面早已会取得优势。但由于西欧历史形成的局面,它导致了永恒的斗争。它的文化具有双重性质,这个基本事实中包含了妨碍持续不断发展的内在因素。人们生活在两种文化中,两个层次中,两个世界和两个发展阶段中;生活不是以统一的整体,而是以它的一个部分在进行,同时又得利用另一部分提供燃料和食物,这样,继续侈谈自由和平等,就越来越困难了。

为建立更和谐、更平衡的社会所作的努力,没有获得成功。但是如果它们在某一地区不能成功,这主要是证明这个地区还不具备条件,不是这些原则错了。

事情的整个实质便在这里。

北美合众国凭自己统一的文化,可以轻易走到欧洲前面,它的处境比较单纯。它的文化水准低于西欧,但它是统一的,一切都达到了这个水准,这便是它的巨大力量所在。

二十年前,法国以巨人的步伐冲向另一生活,在黑暗中盲目奋战,没有计划,除了无法忍受的苦难,不知道别的一切;它被“秩序和文明”39打败了,而胜利者离开了它的轨道。资产阶级不得不为自己悲剧性的胜利付出代价:它在许多世纪的努力、牺牲、战争和革命中赢得的一切,即整个文化的优秀成果。

力量的中心,发展的道路——一切都改变了;隐蔽的活动,受压制的改造社会的工作,转移到了别的地方,法国国境以外。

德国人一旦相信,法国的海岸下沉了,它那骇人的革命思想衰老了,不再可怕了,于是戴上普鲁士钢盔,从莱茵河边的堡垒中出来了。

法国不断后退,钢盔不断前进。俾斯麦从来不把自己人放在眼里,但他向法国竖起两只耳朵,嗅着那儿的空气,终于相信那个国家已无能为力,于是明白,普鲁士的时代到了。40明白以后,他立即命令莫尔特凯41制订计划,命令军械员制造撞针,露出日耳曼人毫不留情的狰狞面目,有条不紊地摘取一只只成熟的德国梨子,丢进可笑的腓特烈·威廉42的网兜里,让他相信,他是路德派上帝特别宠爱的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