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七

程长顺微微有点肚子疼,想出去方便方便。刚把街门开开一道缝,他就看见了五号门前的—群黑影。他赶紧用手托着门,把它关严。然后,他扒着破门板的一个不小的洞,用一只眼往外看着。他的心似乎要跳了出来,忘了肚子疼。捕人并没费多少工夫,可是长顺等得发急。好容易,他又看见了那些黑影,其中有一个是瑞宣——看不清面貌,他可是认识瑞宣的身量与体态。他猜到了那是怎回事。他的一只眼,因为用力往外看,已有点发酸。他的手颤起来。一直等到那些黑影全走净,他还立在那里。他的呼吸很紧促,心中很乱。他只有一个念头,去救祁瑞宣。怎么去救呢?他想不出。他记得钱家的事。假若不从速搭救出瑞宣来,他以为,祁家就必定也象钱家那样的毁灭!他着急,有两颗急出来的泪在眼中盘旋。他想去告诉孙七,但是他知道孙七只会吹大话,未必有用。把手放在头上,他继续思索。把全胡同的人都想到了,他心中忽然一亮,想起李四爷来。他立刻去开门。可是急忙的收回手来。他须小心,他知道日本人的诡计多端。他转了身,进到院中。把一条破板凳放在西墙边,他上了墙头。双手一叫劲,他的身子落在二号的地上。他没想到自己会能这么灵巧轻快。脚落了地,他仿佛才明白自己干的是什么。“四爷爷!四爷爷!”他立在窗前,声音低切的叫。口中的热气吹到窗纸上,纸微微的作响。

李四爷早已醒了,可是还闭着眼多享受一会儿被窝中的温暖。“谁呀?”老人睁开眼问。

“我!长顺!”长顺呜囔着鼻子低声的说。“快起来!祁先生教他们抓去了!”

“什么?”李老人极快的坐起来,用手摸衣服。掩着怀,他就走出来:“怎回事?怎回事?”

长顺搓着手心上的凉汗,越着急嘴越不灵便的,把事情说了一遍。

听完,老人的眼眯成了一道缝,看着墙外的槐树枝。他心中极难过。他看明白:在胡同中的老邻居里,钱家和祁家是最好的人,可是好人都保不住了命。他自信自己也是好人,照着好人都要受难的例子推测,他的老命恐怕也难保住。他看着那些被晓风吹动着的树枝,说不出来话。

“四爷爷!怎么办哪?”长顺扯了扯四爷的衣服。“呕!”老人颤了一下。“有办法!有!赶紧给英国使馆去送信?”

“我愿意去!”长顺眼亮起来。

“你知道找谁吗?”老人低下头,亲热的问。

“我——”长顺想了一会儿,“我会找丁约翰!”“对!好小子,你有出息!你去好,我脱不开身,我得偷偷的去告诉街坊们,别到祁家去!”

“怎么?”

“他们拿人,老留两个人在大门里等着,好进去一个捉一个!他们还以为咱们不知道,其实,其实,”老人轻蔑的一笑,“他们那么作过一次,咱们还能不晓得?”

“那么,我就走吧?”

“走!由墙上翻过去!还早,这么早出门,会招那两个埋伏起疑!等太阳出来再开门!你认识路?”

长顺点了点头,看了看界墙。

“来,我托你一把儿!”老人有力气。双手一托,长顺够到了墙头。

“慢着!留神扭了腿!”

长顺没出声,跳了下去。

太阳不知道为什么出来的那么慢。长顺穿好了大褂,在院中向东看着天。外婆还没有起来。他唯恐她起来盘问他。假若对她说了实话,她一定会拦阻他——“小孩子!多管什么事!”

天红起来,长顺的心跳得更快了。红光透过薄云,变成明霞,他跑到街门前。立定,用一只眼往外看。胡同里没有一点动静,只有槐树枝上添了一点亮的光儿。他的鼻子好象已不够用,他张开了嘴,紧促的,有声的,呼吸气。他不敢开门。他想象着,门一响就会招来枪弹!他须勇敢,也必须小心。他年轻,而必须老成。作一年的奴隶,会使人增长十岁。

太阳出来了!他极慢极慢的开开门,只开了够他挤出去的一个缝子。象鱼往水里钻似的,他溜出去。怕被五号的埋伏看见,他擦着墙往东走。走到“葫芦肚”里,阳光已把护国寺大殿上的残破的琉璃瓦照亮,一闪一闪的发着光,他脚上加了劲。在护国寺街西口,他上了电车。电车只开到西单牌楼,西长安街今天断绝交通。下了车,他买了两块滚热的切糕,一边走一边往口中塞。铺户的伙计们都正悬挂五色旗。他不晓得这是为了什么,也不去打听。挂旗的日子太多了,他已不感兴趣;反正挂旗是日本人的主意,管它干什么呢。进不了西长安街,他取道顺城街往东走。

没有留声机在背上压着,他走得很快。他的走路的样子可不大好看,大脑袋往前探着,两只手,因失去了那个大喇叭筒与留声机片,简直不知放在什么地方好。脚步一快,他的手更乱了,有时候抡得很高,有时候忘了抡动,使他自己走着走着都莫名其妙了。

一看见东交民巷,他的脚步放慢,手也有了一定的律动。他有点害怕。他是由外婆养大的,外婆最怕外国人,也常常用躲避着洋人教训外孙。因此,假若长顺得到一支枪,他并不怕去和任何外国人交战,可是,在初一和敌人见面,他必先楞一楞,而后才敢杀上前去。外婆平日的教训使他必然的楞那么一楞。

他跺了跺脚上的土,用手擦了擦鼻子上的汗,而后慢慢的往东交民巷里边走,他下了决心,必须闯进使馆去,可是无意中的先跺了脚,擦去汗。看见了英国使馆,当然也看见了门外站得象一根棍儿那么直的卫兵。他不由的站住了。几十年来人们惧外的心理使他不敢直入公堂的走过去。

不,他不能老立在那里。在多少年的恐惧中,他到底有一颗青年的心。一颗日本人所不认识的心。他的血涌上了脸,面对着卫兵走了过去。没等卫兵开口,他用高嗓音,为是免去呜呜囔囔,说:“我找丁约翰!”

卫兵没说什么,只用手往里面一指。他奔了门房去。门房里的一位当差的很客气,教他等一等。他的涌到脸上的血退了下去。他没觉得自己怎么勇敢,也不再害怕,心中十分的平静。他开始看院中的花木——一个中国人仿佛心中刚一平静就能注意花木庭园之美。

丁约翰走出来。穿着浆洗得有棱有角的白衫,他低着头,鞋底不出一点声音的,快而极稳的走来,他的动作既表示出英国府的尊严,又露出他能在这里作事的骄傲。见了长顺,他的头稍微扬起些来,声音很低的说:“哟,你!”“是我!”长顺笑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