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七(第2/4页)

“我家里出了什么事?”

“没有!祁先生教日本人抓去了!”

丁约翰楞住了。他绝对没想到日本人敢逮捕英国府的人!他并不是不怕日本人。不过,拿英国人与日本人比较一下,他就没法不把英国加上个“大”字,日本加上个“小”字。这大小之间,就大有分寸了。他承认日本人的厉害,而永远没想象到过他们的厉害足以使英国府的人也下狱。他皱上了眉,发了怒——不是为中国人发怒,而是替英国府抱不平。“这不行!我告诉你,这不行!你等等,我告诉富善先生去!非教他们马上放了祁先生不可!”仿佛怕长顺跑了似的,他又补了句:“你等着!”

不大一会儿,丁约翰又走回来。这回,他走得更快,可也更没有声音。他的眼中发了光,稳重而又兴奋的向长顺勾了一勾手指。他替长顺高兴,因为富善先生要亲自问长顺的话。

长顺傻子似的随着约翰进到一间不很大的办公室,富善先生正在屋中来回的走,脖子一伸一伸的象噎住了似的。富善先生的心中显然的是很不安定。见长顺进来,他立住,拱了拱手。他不大喜欢握手,而以为拱手更恭敬,也更卫生一些。对长顺,他本来没有拱手的必要,长顺不过是个孩子。可是,他喜欢纯粹的中国人。假若穿西装的中国人永远得不到他的尊敬,那么穿大褂的,不论年纪大小,总被他重视。“你来送信,祁先生被捕了?”他用中国话问,他的灰蓝色的眼珠更蓝了一些,他是真心的关切瑞宣。“怎么拿去的?”

长顺结结巴巴的把事情述说了一遍。他永远没和外国人说过话,他不知道怎样说才最合适,所以说得特别的不顺利。

富善先生极注意的听着。听完,他伸了伸脖子,脸上红起好几块来。“嗯!嗯!嗯!”他连连的点头。“你是他的邻居,唉?”看长顺点了头,他又“嗯”了一声。“好!你是好孩子!我有办法!”他挺了挺胸。“赶紧回去,设法告诉祁老先生,不要着急!我有办法!我亲自去把他保出来!”沉默了一会儿,他好象是对自己说:“这不是捕瑞宣,而是打老英国的嘴巴!杀鸡给猴子看,哼!”

长顺立在那里,要再说话,没的可说,要告辞又不好意思。他的心里可是很痛快,他今天是作了一件“非常”的事情,足以把孙七的嘴堵住不再吹牛的事情!

“约翰!”富善先生叫。“领他出去,给他点车钱!”而后对长顺:“好孩子。回去吧!别对别人说咱们的事!”

丁约翰与长顺都极得意的走出来。长顺拦阻丁约翰给他车钱:“给祁先生办点事,还能……”他找不着适当的言语表现他的热心,而只傻笑了一下。

丁约翰塞到长顺的衣袋里一块钱。他奉命这样作,就非作不可。

出了东交民巷,长顺真的雇了车。他必须坐车,因为那一元钱是富善先生给他雇车用的。坐在车上,他心中开了锅。他要去对外婆,孙七,李四爷,和一切的人讲说他怎样闯进英国府。紧跟着,他就警告自己:“一声都不要出,把嘴闭严象个蛤蜊!”同时,他又须设计怎样去报告给祁老人,教老人放心,一会儿,他又想象着祁瑞宣怎样被救出来,和怎样感激他。想着想着,凉风儿吹低了他的头。一大早上的恐惧,兴奋,与疲乏,使他闭上了眼。

忽然的他醒了,车已经停住。他打了个极大的哈欠,象要把一条大街都吞吃了似的。

回到家中,他编制了一大套谎言敷衍外婆,而后低着头思索怎样通知祁老人的妙计。

这时候,全胡同的人们已都由李四爷那里得到了祁家的不幸消息。李四爷并没敢挨家去通知,而只在大家都围着一个青菜挑子买菜的时候,低声的告诉了大家。得到了消息,大家都把街门打开,表示镇定。他们的心可是跳得都很快。只是这么一条小胡同里,他们已看到钱家与祁家两家的不幸。他们都想尽点力,帮忙祁家,可是谁也没有办法与能力。他们只能偷偷的用眼角瞭着五号的门。他们还照常的升火作饭,沏茶灌水,可是心里都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悲哀与不平。到了晌午,大家的心跳得更快了,这可是另一种的跳法。他们几乎忘了瑞宣的事,因为听到了两个特使被刺身亡的消息。孙七连活都顾不得作了,他须回家喝两口酒。多少日子了,他没听到一件痛快的事;今天,他的心张开了:“好!解恨!谁说咱们北平没有英雄好汉呢!”他一边往家走,一边跟自己说。他忘了自己的近视眼,而把头碰在了电线杆子上。摸着头上的大包,他还是满心欢喜:“是这样!要杀就拣大个的杀!是!”

小文夫妇是被传到南海唱戏的,听到这个消息,小文发表了他的艺术家的意见:“改朝换代都得死人,有钱的,没钱的,有地位的,没地位的,作主人的,作奴隶的,都得死!好戏里面必须有法场,行刺,砍头,才热闹,才叫好!”说完,他拿起胡琴来,拉了一个过门。虽然他要无动于衷,可是琴音里也不怎么显着轻快激壮。

文若霞没说什么,只低头哼唧了几句审头刺汤。

李四爷不想说什么,搬了个小板凳,坐在门外,面对着五号的门。秋阳晒在他的头上,他觉得舒服。他心中的天平恰好两边一样高了——你们拿去我们的瑞宣,我们结果了你们的特使。一号的小孩子本是去向特使行参见礼的,象两个落在水里的老鼠似的跑回家来。他俩没敢在门外胡闹,而是一直的跑进家门,把门关严。李四爷的眼角上露出一点笑纹来。老人一向不喜欢杀生,现在他几乎要改变了心思——“杀”是有用处的,只要杀得对!

冠晓荷憋着一肚子话,想找个人说一说。他的眉头皱着点,仿佛颇有所忧虑。他并没忧虑大赤包的安全,而是发愁恐怕日本人要屠城。他觉得特使被刺,理当屠城。自然,屠城也许没有他的事,因为冠家是日本人的朋友。不过,日本人真要杀红了眼,杀疯了心,谁准知道他们不迷迷糊糊的也给他一刀呢?过度害怕的也就是首先屈膝的,可是屈膝之后还时常打哆嗦。

一眼看见了李四爷,他赶了过来:“这么闹不好哇!”他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一些。“你看,这不是太岁头上动土吗?”他以为这件事完全是一种胡闹。

李四爷立起来,拿起小板凳。他最不喜欢得罪人,可是今天他的胸中不知哪儿来的一口壮气,他决定得罪冠晓荷。正在这个时候,一个人象报丧似的奔了祁家去。到门外,他没有敲门,而说了一个什么暗号。门开了,他和里面的人象蚂蚁相遇那么碰一碰须儿,里面的两个人便慌忙走出来。三个人一齐走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