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翌日晴好,春暖渐来。

虽蔡王宫宴定于午时,但各路宾客大都提前进王城等候,以示尊敬。

趁着等候的间隙,岁行云于偏殿单独觐见蔡王后,郑重解释了自己在洞房次日清晨,私自将喜房中蔡王与王后所赐“玉堂欢”更换为缙国所产“甜梨香”之事。

她尽量做出羞怯与悔恨交加的乖顺状,将之前在验喜钦使面前的说辞原样复述,告罪再三。

其实此事本就可大可小,之所以要到蔡王后面前再说一遍,无非就是防止那卓氏在王后面前添油加醋而已。

她所言合情合理,告罪又诚恳,蔡王后倒也没在明面上与她为难。

“罢了罢了。左不过就是新嫁娘羞怯面薄,也算不得天大罪过。本宫并未将此事禀于王前,往后也不会再提,你与缙公子不必再为此忐忑挂怀。”

待岁行云称谢再拜既毕,蔡王后笑意慈和道:“你离乡远嫁,在仪梁城无亲无故,也不容易。既这桩婚事乃我王所主,若你婚后有甚委屈,权当本宫是你族中长辈,只管诉来就是。”

这种客套话,岁行云自然不会当真往心里去,谢过王后懿德庇护便罢了。

蔡王后语带关切,又道:“这几日,你与缙公子相处如何啊?”

这架势,似乎岁行云不诉两句苦出来,蔡王后便不知该何如将这场会面收尾。

岁行云绞尽脑汁,总算有一点“苦”可诉:“他自己要教我认字,却又嫌弃我字丑。还特地当面写个‘丑’字来笑话于我。”

“你这也叫苦啊?本宫就只听出一股子蜂糖的味儿来!”蔡王后被逗得掩唇笑出声,“也难怪缙公子已数日足不出户。你们这对小冤家,私底下倒关在府中倒有趣得很,叫人好生羡慕。”

岁行云心知这就是当真没事了,便也跟着笑笑。

*****

其实,蔡王宫宴上的各路宾客,大都曾在前几日亲临缙质子府参与婚宴。但这种场合素来不怕谁多礼,席间祝酒恭贺缙公子夫妇新婚燕尔者颇多。

因席间始终有人寒暄劝饮,李恪昭不便轻举妄动,直到宴散随蔡王向演武场去的途中,才寻机会单独去与苴公子素循谈话。

岁行云接到李恪昭的眼神,立刻配合无间地凑到素循夫人身旁攀谈,不着痕迹地拖慢了她的步子。

岁行云是个见人自带三分熟的,可素循夫人却不是。虽未拒人千里之外,但也只是问一句答一句,这天聊得真是尴尬而艰难。

可怜岁行云“肩负使命”不能临阵脱逃,自己主动来攀的话,硬着头皮也得说满一路。

“……敢问夫人故国祖籍何处?父族尊姓?未请教芳名是?”岁行云是真想不出还能问什么了。

素循夫人诧异睇她。

岁行云如梦初醒,忙道:“失礼。我父族乃希夷岁氏,在族中姐妹里排行十三,闺名行云。”

“故国已为缙所灭十余年,父族屏城卫氏,卫令悦。幸会。”

岁行云心中一梗,半个字也再憋不出,场面顿时陷入极度的尴尬。

身旁这位苴国公子夫人卫令悦,故国正是被李氏缙所灭,她却顶着“缙六公子妻”的名号凑过来与人攀谈!实在过于刺激。

岁行云幽幽望向前头某个着墨锦火焰纹春袍的颀长背影,满心腹诽——

前面那位公子。姓李名恪昭的大兄弟。求你做个人吧!

*****

众人鱼贯进入演武场时,李恪昭与素循的“密谈”也已结束。

今日为女眷单立了几座观战席棚,与男子们横隔着整个场地,各家夫妇们便要在此各走各的。

李恪昭回身站定,等着岁行云近前。

卫令悦远远瞥见李恪昭等在前头,便对岁行云道:“我先进去了。”

语毕绕了点路,几乎是贴着墙根进的演武场,避李恪昭如瘟疫。

待岁行云到了跟前,李恪昭递给她一个鼓鼓坠沉的小锦囊。

她将锦囊拉开一道缝,大致瞧见里头装的全是金瓜子,不免愣怔。“我自己有带的。”

为着能在待会儿的“活人战搏”棋局时别显得不合群,她今早特地叫容茵替她准备了一枚银元宝来着。

当然,比起缙六公子这把奢侈豪阔的金瓜子,是寒酸了些。

李恪昭道:“今日共开三盘棋局。你赌运很好?”

言下之意是怕她不够输,这袋金瓜子任她挥霍。

“我谢谢您咧。”就不能盼她点好吗?啧。

“你一路丧眉耷眼的,”李恪昭略凑近她半步,低声道,“可是王后那头出岔子了?”

“没,”岁行云谨慎顾盼一番,见无人留心此处,这才压着嗓飞快道,“苴公子夫人故国为缙所灭,这事你为何不肯提前告诉我?”

都忘了用“您”来敬称,多少是有些生气了。方才与卫令悦并肩同行的后半程,真是谁尴尬谁知道。

李恪昭略略皱眉:“我都不知的事,如何提前告诉你?”

“好的吧。当我没说。”我谢您全家。

*****

挥别李恪昭后,岁行云刻意放缓了步子,慢慢走向通往女眷席的九曲回廊。

方才席间听到有人提过,今日为女眷设的观战席锦棚共有三座。此次前来赴宴的各家身份地位上差距不大,按理是先到先入座,前一个锦棚坐满,后面的人自就会被领进下一棚。

她打算拖得迟些坐最后一棚,这样大概就能避免与卫令悦再度尴尬共处。

列国争霸至今已持续百余年,大小战事多如繁星,小国被大国所灭,甚至大国被大国所灭都不算太新鲜。

岁行云的神魂来自后世,心中关于“天下大一统”的观念是深根蒂固的,再加上兵家有言,“争霸无义战,弱肉强食尔”,她身为兵家弟子,本无需从道义上去衡量孰是孰非。

但卫令悦不是战史、书册上一个轻飘飘的姓名,岁行云很难不去将心比心。

如今她在外毕竟顶的是“缙六公子妻”的名头,往卫令悦眼前戳,无疑是照别人伤口上撒盐,那也太残忍了。

慢吞吞进了廊下,有一宫女迎来领路。

岁行云跟着宫女的步子,望着空荡荡的回廊,随口问:“我来得最迟吗?”

“夫人确是女眷席最后一位了。”宫女柔声笑答。

岁行云总算心安,这才悠哉哉将双手背在身后,捏着绞丝绳将那装着金瓜子的锦囊甩来甩去。

她虽没数过,但光凭这沉甸甸的手感都知李恪昭是当真不小气。

正美着呢,走在前头引路的宫女却突然停下脚步。

岁行云随之止步,瞧见不知从哪里冒出个文秀白面的男子,正正挡在回廊中间。

宫女屈膝行礼,尚不及开口问安,那人便吩咐道:“你且自去,我有事要同缙夫人商谈。”

语毕,塞了什么东西到宫女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