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丽叶春楼(第5/9页)

这一天下来,大家都累得够呛,晚饭后,早早就躺下了。乡野的寂静无边无际,颇似宗教氛围笼罩着这个小村子,这是一种安谧宁和的寂静,它渗透万物,一直延伸到天上的繁星。姑娘们在春楼里过惯了喧闹的夜生活,冷不丁置身于乡村沉睡的环境中,要想平静就寝,倒颇为不习惯,实在难以入眠。她们感到肌肤一阵阵战栗,并非因为冷,而是因为孤独,独宿孤眠使得内心深处深感惊恐不安,战栗便油然而生了。

她们每两人睡一张床,刚一上床就紧紧抱在一起,似乎是要抵御大地寂静酣美沉睡的侵袭。但是,萝萨萝丝独自一人睡在小黑屋里,怀里空空,无人可抱,很是不习惯,不禁若有所失,怅然不可名状,她翻来覆去,怎么也入睡不了。忽然,她听见在紧挨着她的头处,隔板的那一侧,有轻微的呜咽声,像是个孩子在哭泣。她吓了一跳,便轻声呼唤。果然有个孩子泣不成声地做了回应,原来就是那个小姑娘,她向来与自己的母亲同睡一室,现在独自一人睡在狭小的阁楼里,感到非常害怕。

萝萨萝丝喜出望外,霍地下了床,为了不吵醒别人,她蹑手蹑脚地去找那孩子。她把小姑娘带到自己热乎乎的床上,搂在怀里,亲她,抚摸她,用过火放恣的方式把满腔柔情倾泻在她身上。到头来,她自己总算平静下来进入了梦乡,那个第一次领圣体的小姑娘,把头枕在这妓女裸露的胸脯上,也一直睡到大天亮。

早晨五点,教堂的那口小钟就敲响了“三钟”,当当的声音吵醒了这些姑娘。若在平时,她们整整一上午都是高卧不起的,那是她们夜生活劳累之后的唯一休憩。村里的老乡早已起身,妇女都忙忙碌碌,在邻里之间来往穿梭,匆匆交谈,小心翼翼地拿着浆得像纸板一样硬挺的细布短连衣裙,或者是长长的蜡烛,烛腰上都扎了一个带金丝穗的绸结,还有用来把握的齿状凹槽。太阳已经高高升起,光辉灿烂,天空一片蔚蓝,只有天边尚有一抹淡红,似乎是朝霞留下的余晖。一窝窝母鸡在屋前活动。不时,有一只脖子闪亮的黑色公鸡,把红冠子昂得高高的,拍打着翅膀,向空中引吭高啼,如铜号般嘹亮,招得别处那些公鸡也纷纷鸣叫,你呼我应。

邻近村庄的马车陆续来到,停在一家家村民的门口,走下来一些高高大大的诺曼底妇女,她们穿着深色衣裙,当披肩用的方围巾交叉在胸前,用一枚古老的银别针扣住。男人穿着崭新的礼服或者是旧的绿呢燕尾服,但在外面又套了一件蓝罩衫,露出两片燕尾。

拉车的马都牵进了牲口棚,车辆则有的鼻子朝下、有的屁股坐地而辕木朝天,顺着大道排成两行,各式各样、五花八门,有两轮大车、四轮大篷货车、带篷轻便车、双轮轻便车以及长凳客车等等,年代当然也各个不同。

木匠家里一片忙乱,像个蜂巢。几位女客正忙着给那小姑娘穿衣打扮,她们暂时顾不上自己,只穿着短上衣与衬裙,头发披散在背上,又稀又短,看起来像是经过了长期磨损,已显败落。

小主角站在桌子上一动也不动。戴丽叶太太指挥她的别动队,她们给小姑娘洗脸、梳头、戴帽子、穿衣裙,还用好多别针别出裙褶,勒紧偏肥的腰身,想方设法把她打扮得漂漂亮亮。装扮停当之后,她们要那备受摆布的小女孩坐在那里不许动,又急急忙忙赶紧去打扮她们自己。

小教堂又敲响了钟声,那口可怜的小钟响声不大,如衰弱者底气不足的声音,刚向天空升起,就很快消逝在那广大无垠的蓝色空间里。

领圣体的孩子纷纷从家里出来,走向村北那幢公共建筑,那是当地村政府与两所学校的所在,位于村头,而“上帝之家”则在村子的另一头。

家长们都是节日穿着,跟随在孩子们后面,他们的神态很不自然,而且由于长年弯腰劳动,动作特显笨拙。小姑娘个个身披薄纱,纱袍雪白,像打上了奶油似的。那些男孩子则像咖啡馆里侍者的雏形,头上擦了厚厚的发蜡,走起路来两腿劈开,生怕碰脏了那条黑裤子。

对于一个家庭来说,有一大批远方亲戚赶来参加孩子的典礼,这实在是件很光彩的事,因此,细木匠真是得意扬扬。由老板娘亲自率领的戴丽叶兵团紧跟在小主角康斯坦丝的后面,她的父亲让姐姐挽着胳臂,她的母亲与娜法爱尔并肩,菲尔兰德与萝萨萝丝一排,再后就是两个“吸水唧筒”:路易丝与弗萝娜。这队浩浩荡荡的人马好不威武雄壮,就像一个正式着装、军容严整的参谋部。

这般气派,当即就在村子里引起了轰动效应。

在学校里,女孩在一个戴着尖顶帽的修女的率领下排成一队,男孩则排在一个头戴礼帽、风度翩翩的男教师的后面,然后唱着感恩歌出发了。

男孩队伍打头,排成两列,走在两排卸了套的车辆中间;女孩亦排成两列,跟随其后。全体村民敬重城里来的女士们,让她们先走,于是戴丽叶兵团就紧跟着女孩队伍,三人为左列,三人为右列,把两人一排的队伍又拉长了一些,她们浓妆艳抹,如烟花般光彩夺目。

她们一走进教堂,立即引起了一片狂热骚动,人们纷纷转身,为争相观看而你推我挤。她们的衣着竟比唱诗班的祭袍更为花哨,这使得虔诚的信女们都惊诧不已,不禁放开嗓子进行议论。村长起身让座,把祭坛右侧的第一条长凳让出来,戴丽叶太太和她的弟媳以及菲尔兰德与娜法爱尔也就当仁不让,一对“吸水唧筒”则由木匠陪伴,占据了第二条长凳。

祭坛里跪满了孩子。男孩女孩各排一边,手里都举着长蜡烛,看上去像东倒西歪的长矛。

三个男人立在经台前,高声诵唱。他们把拉丁文的一些响亮音节拖得老长,唱到“阿门”的时候,头一个音节“阿”延长得没个完,而蛇形铜风管也从大喇叭口发出拖得长长的单音调,作为呼应伴奏。一个男孩不时以尖细的嗓音回应答唱。一个头戴方形教士帽的神父不时从祷告席上站起来,嘴里念念有词,然后又重新坐下,而那三个唱经的又继续唱下去,眼睛盯着一本厚厚的单旋律圣歌集,这歌谱集大大摊开在一个雄鹰展翅状的木托架上,架下是一根立地的长轴。

而后,全场骤然肃静,所有的人一齐跪下,主持仪式的神父上场了。他白发苍苍,德高望重,身体微微前倾,左手端着圣餐杯。两个身着红袍的助祭在前引路,主祭的后面是一大群脚穿大皮鞋的唱经队员,他们分别排列在圣坛的两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