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叔叔于勒(第2/3页)

轮船拉响了汽笛。我们都已经上了船。这时轮船离开堤坝,向海洋远处驶去,风平浪静,海面像绿色大理石一般平整。我们看着海岸迅速朝后退离,莫不扬扬得意,神采飞扬,就像很少出门旅行的人那样。

我父亲在礼服下挺着他的大肚子,这礼服上原有的污渍,当天早上经过家里人的仔细擦拭,都清除掉了,此刻,他随身散发着出门的日子惯常有的汽油味,每逢我闻到这股气味,我就知道是星期天了。

突然,他看见两位先生在请两位漂亮的太太吃牡蛎。一个衣衫褴褛的老水手用小刀把牡蛎一一剖开,递给两位先生,再由他们转手给两位太太。太太们享用的姿势很优雅。先用一块精美的手帕将牡蛎托起,再将嘴微微前伸,以免弄脏自己的衣裙。接着,嘴唇又轻又快地一吮,把鲜液吸得精光,然后将空壳扔进海里。

我父亲显然被如此雅致的景象所打动,在行驶着的海船上吃牡蛎!何其高尚文雅,多么风光有派!于是,他走到我母亲与两个姐姐身边,问道:

“我请你们吃牡蛎,怎么样?”

母亲舍不得花钱,甚为犹豫,但两个姐姐立即就同意了,母亲怏怏不乐地说:

“我怕吃了胃不舒服,只给孩子们买点吧,但别吃太多,吃多了会生病。”

说着,她转身向着我,说:

“约瑟夫嘛,就不必吃了,别把男孩子惯坏了。”

于是,我就只好留在母亲身边,对她此种区别对待甚为愤愤不平,我盯着我父亲,见他郑重其事地领着两位千金和那乘龙快婿,朝那个衣衫褴褛的老水手走去。

那两位太太刚好离开,我父亲就向我两个姐姐讲解如何吃牡蛎才能不流失掉鲜汁。他拿过来一只,要给她们做示范动作。他试着模仿那两位太太时,不意把牡蛎的汁液全滴在了他的礼服上,于是我听见我母亲咕哝了一句:

“他还是老老实实待着为妙。”

但是,父亲突然显得不安起来。他从那儿退离了几步,眼睛盯着拥挤在卖牡蛎老头周围的女儿女婿,然后,骤然朝我和母亲走来。他脸色煞白,目光也很古怪。他小声对我母亲说:

“天大的怪事,那个卖牡蛎的人怎么这样像于勒呀。”

母亲愣住了,她问:

“哪个于勒?”

父亲回答:

“就是……我的弟弟……若不是我知道他眼下正在美洲春风得意,我险些真以为是他。”

母亲也慌了起来,结结巴巴地说:

“你真疯了!明明知道那不是他,干吗还说这些蠢话?”

但父亲还钻牛角尖,说:

“你还是去看看吧,克拉丽丝,眼见为实,最好你自己去看个究竟。”

听此话,母亲就起身走到两个女儿那边去,这时,我也盯着那个人直瞧。他又老又脏,满脸皱纹,两眼直瞧着自己手里的那点活儿。

我母亲回来了,我发现她在发抖,她急促地说:

“我想就是他,你待会儿去向船长打听打听。可一定要特别小心,别让那无赖再来拖累我们。”

父亲立即就去了,我也跟着他,心里翻腾得特别厉害。

船长是个高个子,干瘦干瘦的,蓄着长长的络腮胡,正在甲板上散步,那不可一世的神气,就好像他是在指挥一艘开往印度的巨型邮轮。

我父亲走上前去,客客气气地与他搭讪,在问他行业营生情况的时候,又故意讲些恭维奉承话:

“泽西岛有什么重要性?岛上的物产有哪些?人口有多少?风土人情如何?土质状况怎样?……”

他俩这么谈着,旁听者真以为是在谈论美国的事呢。

后来,话题终于绕回到我们乘坐的这艘“快速号”上,又谈到了船上的人员,父亲终于惴惴不安地发问:

“您船上那个卖牡蛎的,看起来挺有趣,您知道这个人的一些事吗?”

船长终于对这番谈话感到不悦了,他冷冷地回答:

“他是个法国老流浪汉,去年,我在美洲碰见他,就把他带回国来。据说他还有亲戚在勒阿弗尔,但他不愿去见他们,因为他欠了他们一些钱,他的名字叫于勒……姓达芒什,或者是姓达旺什,反正大同小异,就这么个姓,似乎他在美洲的时候,曾经很有钱,可是,您瞧,他如今落到了什么地步。”

我父亲的脸色变得惨白,眼神惊慌不安,嗓子梗塞,语不成声:

“啊!啊!好的……很好……这不奇怪……谢谢您,船长。”

他说完赶紧就走,船长见他急忙离去,感到莫名其妙。

父亲回到母亲身边,脸上惊慌失色,母亲忙安抚他:

“快坐下,别让旁人看出来了。”

父亲一屁股坐在长凳上,结结巴巴地说:

“是他,真是他。”

接着就问:

“我们怎么办?”

母亲不假思索就答道:

“必须把孩子们支开。约瑟夫既然已经全知道,就让他去把他们领回来,千万要小心,别让女婿知道这件事。”

父亲好像吓呆了,喃喃自语说:

“真是飞来横祸!”

母亲突然变得非常愤怒,说:

“我早就知道这个骗子干不成任何正经事,早晚会来拖累我们,谁能指望达弗朗什家的人会有点出息。”

父亲伸手抹抹额头,就像他每次挨太太的骂时那样。

母亲接着又说:

“给约瑟夫一点钱,叫他赶快去把吃牡蛎的钱付清。现在,只差被那个乞丐认出来了,真被他认出来,这船上就有热闹好看了。我们赶紧到船的那一头去,别让那家伙靠近我们。”

她站起来,交给我一枚五法郎的银币后,就和父亲两人走开了。

两个姐姐正在等父亲,见他不来正在纳闷。我对她们说,母亲有点晕船,然后就问那个卖牡蛎的:

“该付您多少钱,先生?”

我这时真想叫他一声叔叔。

他答道:

“两法郎五十生丁。”

我瞧着他的手,那是一个水手满布皱褶的手,我又瞧他的脸,那是一张衰老凄苦的脸,愁云密布,疲惫不堪,我心里默想着:

“这是我的叔叔,我父亲的弟弟,我的亲叔!”

我另给了他十个铜子的小费。他向我道谢:

“上帝保佑你,我年轻的先生!”

他说这话,带着一个穷人得到施舍时的那种声调,我想,他在美洲时一定讨过饭!

两个姐姐一直看着我,对我的慷慨大方感到惊奇。

当我把剩下的两法郎还给父亲时,母亲诧异地问道:

“怎么花了三个法郎?这不可能。”

我理直气壮地宣称:

“我给了他十个铜子的小费。”

母亲吓了一跳,她两眼瞪着我:

“你简直就是疯了!把半个法郎给了那个家伙,给了那个无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