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软椅的女人(第2/2页)

他把钱收下,任凭她随意温存。

接连四年,她把自己一笔又一笔积蓄全都交在舒盖的手上,这小子心安理得地将钱一一揣进腰包,作为交换,默许她跟自己亲吻。一次是三十个苏;一次是两个法郎;一次是十三个苏,这次,她因为出手甚少而羞惭得哭了。但这一年确实生意不好,收入有限;最后一次,则是五法郎,一枚又大又圆的钱币,舒盖见钱眼开,高兴得笑了。

她心里只装着舒盖一个人。他呢,多少也有点急切地等着她再来约会,一见她前来,就跑去迎着她,这使得可怜的小姑娘高兴得心口怦怦直跳。

后来,舒盖消失了。他被送进了中学。小姑娘千方百计才打听出他的下落,于是,费尽心机,想方设法施加影响,使得舒盖的父母改变行程路线,在假期里路过此地。她总算获得成功,但却足足费尽了一年的心计。她已经有两年未见过舒盖,差不多认不出他了,他变化很大,个子长高了,相貌更俊秀了,穿一身带金色纽扣的学生装,显得神采奕奕。舒盖假装没有看见修椅女,趾高气扬地从她身边走过。

为此,她哭了两天,从此以后,痛苦绵绵,缠绕不休。

每一年,她都回到本地,从舒盖面前走过,却又不敢打招呼,而那无情无义的男子,则不屑于看她一眼。她疯狂地爱着这个男人,她对我这么说:“大夫,在我眼里,世上只有他这么一个男人,大夫,我根本就不知道世上还有其他的男人。”

她的父母相继去世。她继续干他们那个行当,但养了两条狗,而不是只养一条,两条狗都凶狠得可怕,无人敢惹。

一天,她又回到自己魂系梦绕的这个镇子,看见舒盖挎着一个年轻女子的胳膊,从自己的药房走出来,那是他的妻子。他已经结婚了。

当天夜晚,她跳进镇公所广场上的那个池塘。一个深夜迟归的醉汉,将她从水中救起,抬进了药房。舒盖少爷穿着睡袍下楼来救治,他装作不认识,给她脱了衣服,进行按摩,然后,厉声对她说:“你简直就是疯了!真不该傻到这种地步!”

这就足以救活她、叫她病痛全无,舒盖少爷终究跟她说话啦!为此,她有好长一段时期都感到幸福。

当时,她坚持一定要付医药费,但舒盖怎么也分文不取。

她的一生就这么过去了。她一边修软椅,一边思念舒盖。每年,她都从玻璃窗外看见他。她经常到他的药店里买点零星的常备药,这样,她就可以就近看看他,和他说说话,还可以付钱给他。

我一开始就告诉了你们,她是今年春天去世的。临终前,她把自己这个伤心史讲给我们听了后,要求我把她这一生的积蓄,全部交给她苦苦爱恋的那个人。因为,照她的说法,她劳碌了一辈子,仅仅是为了他,有些时候,甚至节衣缩食地攒钱,就想让他至少在她死后会想念她一次。

她当面交给我两千三百二十七法郎。她咽气后,我给神父留下二十七法郎作为安葬费,把其余的钱全都带走了。

第二天,我去了舒盖夫妇家。他们刚吃完午饭,面对面坐在那里,两人红光满面,体形富态,散发出药房的味道,显得心满意足,自命不凡。

他们请我坐下,递给我一杯樱桃酒,我接过来后,便开始说明来意,我讲起来声调很激动,蛮以为他们听了会感动得流泪。

舒盖刚一听到我说那个流浪的女人、那个修软椅的女工匠、那个不正经的女人爱过他,立即暴跳如雷,那架势就好像那个女人竟盗窃了他美好的名声、玷污了他正人君子的尊严、损害了他的私人荣誉,那可是他生命中最为宝贵的东西呀。

她的太太也和他一样火冒三丈,嘴里骂个不断:“这个婊子!这个婊子!这个婊子……”找不出别的话来解气。

舒盖怒气冲冲地站起来,大步地在桌子后面走来走去,睡帽歪到了一边的耳朵上。他唠唠叨叨地说:“大夫,这真叫人莫名其妙!竟让我碰见这么可怕的事!怎么办?怎么办?要是我在她活着的时候就知道这件事,非得让警察来把她抓进监狱不可,她一辈子休想出来!我可以向您担保。”

我愣住了,没想到好心换来驴肝肺,一时,我不知说什么好,不知做什么好。但我受人之托,总得善终其事才行呀,于是,我又说:“她托我把她全部的积蓄交给您,总共是两千三百法郎。既然我刚才讲的事情好像使您极不愉快,也许最好的办法是把这笔钱施舍给穷人。”

两夫妇都大吃一惊,呆呆地望着我。

我从口袋里掏出那一堆钱,有各个国家各个地区的,有各种标志的,有金币,也有零子儿,清点完毕,我问:“二位决定怎么办?”

舒盖太太先开口:“既然是这个女人最后的遗愿嘛……我看,我们就很难拒绝啦。”

当丈夫的略微有点尴尬,也跟着说:“我们至少可以用这些钱给我们的孩子买点东西。”

我冷冷地说:“随你们的便。”

丈夫又说:“那就把钱给我们吧,既然她委托您这么做,我们也会想出办法把钱用于某项慈善事业。”

我把钱交给了他们,便告辞走了。

第二天,舒盖来找我,劈头就问:“她把自己那辆车留在这里了……那个女人。您打算如何处理?”

“没有什么打算,如果您想要,那就拿走吧。”

“太好了;正合我意,我想把它放在菜园子里当窝棚用。”

他正要走,我又叫住他,说:

“她还留下一匹老马和两条狗。您要不要?”

他听了一愣,说:

“啊,不要,不要,我要它们有什么用?您想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吧。”

他笑了笑,向我伸出手来,我只好握了一下,您说,我有什么办法呢?在同一个乡镇,低头不见抬头见,医生与药剂师是不能结仇的。

我把两条狗留在我家。神父要了那匹马,因为他家有一个大院子。那辆车被舒盖拿去当窝棚了;那笔钱,他则用来买了五张铁路债券。

这就是我一生之中所见到的唯一一次至死方休的爱情。

老医生讲完了故事。

侯爵夫人眼里满是泪水,长叹一声,说:

“毫无疑问,这种女人才懂得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