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泊桑的文学创作(第4/7页)

二、长篇小说创作

莫泊桑的长篇小说共有六部,即《一生》《漂亮朋友》《温泉》《皮埃尔与让》《如死一般强》《我们的心》,其中以《一生》与《漂亮朋友》最为重要,《皮埃尔与让》亦甚出色。

《一生》是一部妇女题材的小说,写一个贵族妇女不断幻灭、不断失意的一生。

在小说里,作者不仅把雅娜的经历与故事置于中心的地位,表现了雅娜从一个天真的无忧无虑的少女变成一个心灰意懒、充满忧虑的老妇的一生,而且始终从雅娜的感受与观察来进行描述,细腻地刻画了她在人生历程各个阶段的内心状态,使小说成为继《包法利夫人》之后以婚姻家庭问题为题材的妇女心理描写的力作。在这部小说的创作上,莫泊桑显然受了福楼拜《包法利夫人》的启发与影响,雅娜与包法利夫人的悲剧都产生于幻想与现实的矛盾,所不同的是,包法利夫人幻想的是非分的爱情与心醉神迷的享受,而雅娜所渴望的则只是温柔的爱情和以深挚的爱为基础的婚姻家庭生活,是任何一个纯真的少女与贤妻良母正当的理想。莫泊桑力求把雅娜的向往表现得正常合理,但又让她怀着这种正常的理想在生活中不断碰壁。在他笔下,雅娜就像一朵纯洁柔弱的花朵,在卑污的泥坑里被损害被糟蹋,他让雅娜面对这种人生与这种命运不止一次发出这样的感叹与质疑:“所有倒霉的事都落在我身上,我这一生都受着命运的打击”“为什么连平静生活中最普通的幸福都得不到呢?”这种质疑显然是针对现实生活的。正常而严肃、自然而合理的情操在生活中得不到应有的地位,反而被如此无情地嘲弄打击,正反映了人欲横流的现实已经污浊到什么程度。作者力图使小说启示这一点,这是他的小说具有社会意义与思想价值的所在。对于雅娜的命运,莫泊桑倾注了深厚的同情。他满怀着感情来写雅娜充满诗意与生机的少女生活、她遭到打击时所感受到的刺痛与悲苦、她连连失意后凄凉悲伤的感情,使整部小说具有哀婉动人的力量,而莫泊桑之所以对这样一个女主人公有如此深挚的感情,则由于自己的母亲在婚姻的不幸上与雅娜相似。他在少年时期也曾分担过他母亲被欺骗被损害的痛苦,这种切身的感受,使《一生》具有一种与作者息息相关的感伤情调,成为莫泊桑的感情最认真严肃的作品,丝毫没有他的其他长篇小说中对不合理的事物从旁观看、玩世不恭的态度。

在《一生》中,与雅娜相对的人物是德·拉马尔子爵。他最初是以风度翩翩、文质彬彬、温文尔雅的形象出现的,但莫泊桑把他身上这些贵族气派与风度只作为漂亮的外衣与追逐妇女的手段来加以描写,很快就无情地揭露这外衣下丑恶的本质。他在新婚中的种种表现说明他结婚只是以获得对方的家产与肉体为目的。他对罗莎莉始乱终弃的行径,更暴露了他淫邪、卑鄙、自私、冷酷的嘴脸;他与伯爵夫人的奸情表现了他狡诈虚伪的性格。显然,莫泊桑企图把这个人物描写成诺曼底乡间道德败坏、人品卑鄙的贵族的典型。莫泊桑把他的故事安排在封建贵族重新得势的复辟时期,在小说里还有意描写了其他几个贵族:世家出身的布里维尔子爵夫妇死气沉沉,他们整个的生活与存在都发散出一种霉味;库特利埃侯爵夫妇是诺曼底贵族阶级的首脑,他们只会装腔作势,摆出一副居高临下的臭架子。在对这些贵族人物的描写上,莫泊桑表现了一种社会批判的意识。

不过,莫泊桑在《一生》中的社会批判意识与社会视野毕竟有限,他所叙述的故事与他所描写的生活空间,带有一定的封闭性,基本上是封闭在女主人公所生活的白杨田庄或田庄附近的范围里。她到科西嘉蜜月旅行与到巴黎寻找自己的儿子都是插曲性的,除了她到达科西嘉时遇到一个崇拜拿破仑的船长外,几乎没有其他的社会政治细节,这样,在小说里,与雅娜正常的生活理想相对立的现实,就不可能是社会性的、阶级性的,造成雅娜的悲剧的,并不是社会阶级的原因,而只是道德性的,更确切地说,是个人品质性的原因,即因为她遇上了一个道德败坏、品质卑劣的丈夫。如果她所遇上的是贵族阶级中像她自己的父亲那样的人物,她的命运就可能是另一个样子,或者,如果她的儿子能像某些贵族子弟那样,不浪荡到极端的地步,她的命运也可能有所不同。在作者的笔下,使得雅娜一再失望幻灭、晚年境况凄清的,就是这一对父子。

莫泊桑在作品中所表现的思想还有更深一层的含义,他笔下这一对父子情况尽管不同,但都有一个共同点,即他们都是肉欲的奴隶,他们对淫乱浪荡生活的迷醉是造成雅娜一连串不幸的根由,因此,在小说里,与雅娜的严肃生活理想相敌对的,实际上不是别的,而是人的本能的肉欲。在这里,作者安排了一对带哲理性的矛盾,即严肃的理想主义与粗俗的肉欲主义、官能主义的矛盾,对于这一对矛盾,莫泊桑力图进行一些探讨,表示自己的立场与态度,然而,由于他本人在这方面的弱点与思想局限性,他必然陷入不可自拔的矛盾与混乱。他一方面以无情的暴露的笔法,写出子爵追求肉欲的丑态,站在雅娜的立场上,对他禽兽般的行径表示愤慨、予以谴责,另一方面,他又把淫欲的过失表现为人皆有之、不足为奇,即使雅娜的父母这对生活幸福、白头偕老的夫妇,过去彼此也有过对对方不忠的私情;他一方面让雅娜代表着纯洁、柔情、道德、规范,而对乡间普遍存在的淫风、男女之间婚外的丑闻、“污秽的兽性”感到厌恶以至愤恨,另一方面,他又把人类的性行为与大自然里其他类别的两性结合加以等同,并通过人物之口宣传“生殖是大自然的法则”,为乡下人两性关系的混乱开脱,还有意安排了一个不近人情的神甫,把他那种禁欲主义的狂热描写到令人反感的地步,实际上对他进行了批判。莫泊桑在《一生》中提出了“情”与“欲”、“灵”与“肉”、社会道德与自然本能的矛盾问题,但他未能做出明确的回答,他的态度与立场是游移不定、含糊不清的,这也必然带来小说在主题思想上的含混。既然他并没有解决上述两个对立面的矛盾,而且,他的女主人公尽管不幸,但正如罗莎莉所指出的,她并没有为面包而辛劳,并不像穷人那样难以生活下去,因此,他在小说的最后也就这样模棱两可地做出结论:“人这一生,既不像想的那么好,也不像想的那么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