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泊桑的文学创作(第5/7页)

《一生》中的“情”与“欲”、“灵”与“肉”这一对矛盾的构想本身与自然主义从生理角度对人的观察有关,而要在这种基本构思下写出一对夫妇的矛盾与命运,作者就不可避免地要把婚姻生理学带进文学的描写,这决定了《一生》具有明显的自然主义的特点。自然主义从生理学角度所进行的描写并不等于黄色描写。在小说里,作者并未陷入色情的细节描写与渲染,但人的生理变化与春情、性冷淡与性觉醒、夫妻之间性生活的协调与不协调、官感与本能、怀孕与生育以至动物的交配,都在作者的观察与表现的范围之内,并占有相当重要的篇幅,这些婚姻生理学的内容,使《一生》堪称自然主义文学的一部代表作。

《一生》是莫泊桑从事长篇小说创作的第一次尝试,却显示出了作者圆熟的艺术技巧。雅娜漫长的一生是通过几个主要的生活事件表现出来的,全貌中突出了重点,在结构上甚为得体。在人物塑造上,莫泊桑对雅娜的欢乐与伤痛,对她的精神状态、感情起伏、心绪变化的描写深刻而细腻,并带有自己的感情色彩,显示出高超的对妇女心理的刻画功力。特别能给人艺术享受的是作者对自然景色的描写,当然,他对某一方面的景色总是力图写得周全而详尽,这又多少带有自然主义描绘的特点,如海上之景,一天之内的各种变化几乎都被写全,而作为雅娜心绪寄寓所在的白杨田庄,其朝夕之景、四时之貌、欣欣向荣与萧索凄清之气更是被他写尽。

《漂亮朋友》是莫泊桑长篇小说创作的最高成就,写于1884年下半年,1885年4月开始在《吉尔·布拉斯报》上连载,同年5月以单行本出版。小说问世后,受到读者热烈欢迎,短短几个月间再版了三十多次。

小说写的是一个卑鄙无耻的青年向上爬、冒险发迹的故事。

在《漂亮朋友》里,莫泊桑继承了巴尔扎克的传统,致力于写有活力的外省青年在巴黎的冒险与发迹,开掘一个在十九世纪资本主义自由竞争的条件下带有普遍意义的主题,即在人欲横流的现实中,青年人如何变成不择手段、卑鄙无耻的野心家。莫泊桑的杜洛华与巴尔扎克的拉斯蒂涅可谓同胞兄弟,他们都年轻漂亮、聪明机灵,都是以猎取与控制上流社会中有钱有势的妇女为主要手段而飞黄腾达、青云直上的,如果两个人物有什么不同的话,那就是杜洛华比拉斯蒂涅更加厚颜无耻、奸诈狠毒。这不是一种人性差别,而是现实生活已有所变化的结果,与资本主义社会的腐朽性在十九世纪下半期的更进一步发展有关。拉斯蒂涅出场的时候,他身上还有某种纯朴的感情、正当的上进心与年轻人的义愤与眼泪;而杜洛华出场的时候,他身上已经没有多少严肃的感情与善良的人性,而是散发出一种流氓习气,因为他的性格的基本色彩已经在非洲殖民军这个染缸里染就。莫泊桑并不把杜洛华表现为自己能异想天开地发明与策划坏主意的恶的天才,而努力把他表现为恶的社会环境塑造成型的恶果,而且把他的冒险发迹与十九世纪下半期法国的帝国主义殖民活动紧紧联系起来,写出他不仅胆大妄为、冷酷残忍的流氓性格是在非洲殖民军里培养形成的,而且他在上流社会里第一次引起注意,也是由于他关于非洲的一番话投合了上流社会人士的殖民主义狂热,他第一次在《法兰西生活报》上名声大噪,又是由于他发表了《非洲猎奇记》,给殖民军军旅生活涂抹了一层厚厚的浪漫主义色彩,至于他大造倒阁舆论、推翻内阁,更是以非洲殖民政策为题舞文弄墨而得逞的。法国当时殖民主义的时势必然要造成它所需要的当代英雄,杜洛华于是应运而生,这种时代社会的新内容,造成了杜洛华与拉斯蒂涅之间的区别。

正像拉斯蒂涅有伏脱冷作为恶的精神向导一样,杜洛华也是在巴黎这所“丛林战”的学校里不断接受各种既定的“教育”而成长为一个成功的野心家的。他从弗雷吉埃那里接受了“在这里,什么都取决于胆量”的巴黎冒险哲学,“遇到困难就耍点花招、碰到障碍就绕道而行”的巴黎混世行骗哲学,以及“要想以最快速度飞黄腾达,还得通过女人”的成功诀窍。而且,他还有先例与榜样可循,完全走弗雷吉埃的道路,靠自己的妻子代笔而在新闻界取得成功。在女人问题上,他既是上流社会的征服者,也是上流社会所需要的“男侍”,是那些期待着私情的贵妇们的需要品,正如小说所描写的,即使没有杜洛华,不论德·玛海勒夫人还是弗雷吉埃夫人都会另有一番奸情。莫泊桑就这样表现出正是巴黎上流社会的现实本身决定了杜洛华奋斗的途径与方式。

小说的戏剧性是建立在描绘杜洛华以其精明狡黠的个性在巴黎这个“丛林”里如何战胜一个又一个对手、克服一个又一个障碍上,在这里,特别重要的是,杜洛华在现实生活的教训下,学会并掌握了巴黎丛林哲学中最核心的精髓:“手段要狠,心要冷。”他看得很清楚,“在人类的岸然道貌之下,不过是永恒而丑恶的男盗女娼”,他周围那些衣冠楚楚的先生们都是“一群酒色之徒”“一伙强盗”“一帮伪君子”,面对着他们巧取豪夺的现实,特别是面对自己有时被侮辱被利用的处境,他经常愤世嫉俗,怒火中烧。因此,只要是他自己的利益需要,他就以更为凌厉的骗子强盗的手段去对付他周围这些绅士、太太。在他的婚姻中,他有受损害的一面,他的妻子过去有情夫,现在又另有情夫,这些他都一目了然,但他不动声色,一旦她从过去的情夫那里得到巨额遗产,他就厚颜无耻地夺取一半。在与华尔特、拉罗什一伙的关系中,他本来是一个供驱使供利用的小卒,但他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突然袭击,一举把拉罗什彻底打倒,把华尔特逼得屈从他的意志。总之,正因为他把巴黎丛林哲学运用得最有声有色,正因为他不择任何手段、不讲任何信义,彻底抛弃了良心、同情、怜悯以及廉耻与荣誉的观念,所以他成为巴黎这个人们互相吞食的丛林战场上的胜利者,奏出了以恶攻恶、最恶者得逞的凯歌。莫泊桑通过他的人物的经历、故事,深刻地揭示了十九世纪下半期法国资本主义社会现实中带有本质意义的生活规律。

由于莫泊桑力求把他的主人公描写为现实生活的产物而不是某种抽象人性的代表,杜洛华也就具有了现实生活的生动性,并没有流于脸谱化。在他身上,既有丰富的社会内容,也有生动的个性表现。作为一个人物形象,他身上不仅有流氓的成分,也还具有一些常人的自然感情,如他对父亲的关心、他要成家立业时的那种规矩劲、他对死亡的恐惧、他在决斗面前的胆怯与退缩、他被妻子戴上绿帽子之后的烦恼与愤怒,等等,总之,这是一个具有社会典型意义的活生生的人物形象,是莫泊桑以传统的现实主义方法进行塑造所取得的高度艺术成就。不可否认,在莫泊桑对杜洛华的描写中,也有传统现实主义的形象塑造所不具有或不明显具有的新成分,即对人物的自然生理本能的描写。在莫泊桑的笔下,杜洛华不仅是冷静地以猎取妇女为手段的野心家,而且是一个肉欲旺盛、精力充沛的淫棍,他一出场就带有肉欲化身的特点,他有不断需要满足的饮食之欲与性欲,尤以后者更为炽烈。在他身上,甚为发达的感觉是他对异性的感觉,他所热衷的兴趣是对异性的兴趣,他在漂亮的异性面前潜在的意向往往是肉体占有的意向。莫泊桑力图以这种描绘使杜洛华成为一个血肉之躯,实际上,他还赋予了这个人物一些他本人的特点,如他自己的相貌、他的两撇胡子,等等。如果说莫泊桑对杜洛华作为冒险家、野心家的某些手段策略是有所揭露与批判的话,那么,他对杜洛华作为人的自然属性的一面,却是相当宽容,甚至有时还以赞赏的态度去描写他在妇女面前所取得的好感、欢心与胜利。莫泊桑对人物描写的这个角度,无疑具有明显的自然主义性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