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者序言(第2/5页)

当历史把我们毫不留情地置于一个尴尬的叙述语境中时,我们只有毫不尴尬地直面历史。

1984年笔者完成了国内第一篇研究劳伦斯的硕士论文时,国内还没有劳伦斯作品的译本(只有个别短篇小说的译文,劳伦斯只是被当作一般的现代作家被人介绍),这个领域还被认为是禁地,因为他在非学术领域仍被看作“黄色作家”。20世纪80年代后期劳伦斯作品开始大量出版,便有了三五成群突击抢译劳伦斯作品的壮观场面。20世纪30年代的旧译《查泰莱夫人的情人》重印上市后,黑市竟出现高价抢购的热潮。

在这种尴尬的阅读环境中解释劳伦斯的这部最有争议的小说,颇令人生出滑稽感。

称之为废墟上生命的童话,是一种久经考量的体认——是理性认识与情感体验交织积淀的结果。我无法不这样认为。

小说伊始,即是一场浩劫之后的一片废墟。这是第一次世界大战后满目疮痍的象征,更是大战后人之精神荒原的写照。

在这样的背景下,出现了野林子和林中木屋,里面发生了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的生命故事,一个复归自然的男人给一个寻找自然的怨妇注入了崭新的生命,这怨妇亦焕发出女人之本色,唤起了这个近乎遁世的男人身心遥远地带无限的温情,激发出他身上近乎消失的性爱激情。他们在远离工业文明的地方体验着自然淳朴的爱情,体验着创造的神奇,双双获得了灵与肉的再生。浪漫而美丽,不乏乌托邦色彩,简直是一部成人童话。

劳伦斯生前好友理查德·奥尔丁顿曾长期从事劳伦斯作品的编辑和评论工作,他说过,这本书根本算不上一本性小说,因为它其实是“关于性的说教……是一种‘精神恋爱’”【2】。中国文豪林语堂早在三十年代就指出,劳伦斯的性描写别有一番旨趣:“在于劳伦斯,性交是含蓄一种主义的。”【3】这真是一种林语堂式的“会心之顷”的顿悟。时至今日,普遍的研究认为,劳伦斯对性持一种清教徒的观点:“他之所以常常被称作清教徒,就是因为他认为性是生命和精神再生的钥匙,也因为他认为这是极为严肃的事情。”【4】1960年伦敦刑事法庭审判这本书时,文化学家霍嘉特就特别说这书“讲道德,甚至有清教之嫌”。此言令检察官困惑不解,转而问询文学家福斯特,福斯特抑扬顿挫地回答说:“我认为那个描述是准确的,尽管人们对此的第一反应是觉得自相矛盾。”【5】看似如此的矛盾,造就了劳伦斯这部小说之性宗教的特质。因此,霍嘉特在他那篇具有历史意义的《查泰莱夫人的情人》1961年版序言中称这本书是“洁净、严肃的美文”。“如果这样的书我们都试图当成淫秽书来读,那就说明我们才叫肮脏。我们不是在玷污劳伦斯,而是在玷污我们自己。”【6】

查泰莱爵士因伤失去性能力,本值得同情。但他的内心十分冷酷,对工人蔑视无情,对夫人康妮感情冷漠。他认定矿工只是工具,非用鞭子驱使不可。康妮只要能为他生个儿子继承他的事业和爵位就行,至于同谁生育,他倒不在乎,但绝对要求孩子的父亲来自上流社会,以不辱查家门楣。同他在一起,康妮虽生尤死。

正因此,当康妮遇上一身质朴但情趣脱俗的猎场看守麦勒斯时,便自然流露出了女性的软弱与柔情;备受失败婚姻折磨和工业文明戕害的麦勒斯也立即情动于中,双方情色相生,一发而不可收,演绎了一场性爱激情戏剧。麦勒斯与康妮的丈夫形成了鲜明的对照:他是一个根植于自然、富有生命活力的“下等人”;虽然他受过教育,但厌恶了他认为腐朽的文明生活,选择了自我流放,自食其力,寄情山水。

令人深思的是劳伦斯对现实的选择:他选择了森林为背景,选择了一个猎场看守而不是选择他情感上最为依恋的矿工来做故事的男主人公。猎场看守这种职业的人游离于社会,为有钱人看护森林和林中的动物供其狩猎,另一方面还要保护林场和防穷人偷猎或砍伐树木。这样的人往往过着孤独的生活。他们是有钱人的下人,是劳动者,但又与广大劳动者不同。在劳伦斯看来,这类脱离了俗尘的阶级利益、一身儒雅同时又充满阳刚气的男人最适合用来附丽他的崇高理想。而从根本上说,矿主和矿工虽然是对立的,但他们是一种对立统一的关系:双方都受制于金钱、权利和机械。在劳伦斯眼里他们都是没有健康灵魂的人。

从《恋爱中的女人》开始,劳伦斯的超阶级意识日渐凸显,在今天看来颇具后现代文化意义:劳伦斯从人类文明进程的悲剧角度出发超越了现代经济学理论的认知范畴即资本是靠对劳动力的压榨达到积累。事实上后现代理论认为,资本是靠对不可再生的自然资源的掠夺“转化”而成的,劳动力不过是自然的一部分。劳伦斯注意到劳动力脱离自然后的异化特质,同时注意到劳动力在资本转化过程中主体性的丧失,对工人来说他们经历的是双重的异化。而采矿这一行业更是对不可再生的人类资源无情掠夺的最典型范例,在剥夺自然方面双方都是参与者。矿工的罢工运动不过是在工资待遇上与资本家的对立,这并没改变其异化的本质。是在与自然的异化过程中,劳资双方成了对立的统一。劳伦斯从而超越了剥削一被剥削阶级对立的意识,实际上揭示的是整个文明进程中资本对人/自然的物化,揭示出对立的双方都是被物化的对象这样一个真理。所以尽管劳伦斯对于自己出生并成长于斯的矿工阶级在情感上万分依恋,称矿工是这世界上唯一令他感动的人,甚至称之为那是他的“家”,但他在理智上却选择脱离他们。有产者的冷酷无情与无产者的萎靡无奈都是文明异化的不可救药的产物。(劳伦斯的有关论述详见其散文《还乡》、《诺丁汉矿乡杂记》和《我算哪个阶级》等。

在资本主义工业文明如日中天之时,劳伦斯凭着其对人/自然的本能关爱,凭着其天赐的艺术敏感,触及到了现代文明的种种弊端和疾病症候,其作品在后资本主义时代愈显功力,无怪乎他被称为预言家。他的作品也因此跨越了写实主义、现代主义和后现代主义三个阶段而成为文学的常青树,真是难能可贵之至。一个穷工人的儿子能达到这样的艺术境界,除了造化使然,后天的生活经历和精神砥砺亦是关键——生活在肮脏的工业文明与田园牧歌的老英国的交界地带,出身于草根备受磨难,但艺术天分促使他孜孜以求,吸取的是其时代最优秀的文化,从而他的写作超越了阶级出身和阶级仇恨,探究的是超然的真理。而他这样游走在各种文化群体之间的边缘作家本身,就是后现代主义文学研究所关注的话语上的天然“差异”者、意义的“颠覆”者和“消解”者。所以说,劳伦斯文学的魅力愈是到后资本主义时代愈是得到彰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