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录《朱子晚年定论》(第2/8页)

答吕子约[501]

日用工夫,比复何如?文字虽不可废,然涵养本原而察于天理人欲之判,此是日用动静之间不可顷刻间断底事。若于此处见得分明,自然不到得流入世俗功利权谋里去矣。熹亦近日方实见得向日支离之病,虽与彼中证候不同,然忘己逐物、贪外虚内之失则一而已。程子说:“不得以天下万物扰己,己立后自能了得天下万物。”今自家一个身心不知安顿去处,而谈王说伯,将经世事业别作一个伎俩商量讲究,不亦误乎!相去远,不得面论,书问终说不尽,临风叹息而已。

【译文】

这几日用功,感觉如何?文字虽然不能荒废,但涵养本原,体察天理与人欲的差别,这才是平日里片刻都不能间断的事情。如果在此处看得明白,自然不会流于世俗、功利与权谋之中去。我也是近来才切实发现以前学问支离破碎的毛病,虽然与那些其他的毛病不同,但忘却本己、追逐物事,贪慕外物、忽视内心的过失却是一样的。程子说:“不能以天下万物扰乱自己,本心确立后自然能明白天下万物。”如今自己的身心不知在何处安顿,却谈论王霸事业,将经世的事业看作另一件伎俩来讲求,不也是错误的吗!我和你相去甚远,不能当面讨论,通过书信交流终究说不完,只能临风叹息了。

答何叔京[502]

前此僭易拜禀博观之敝,诚不自揆。乃蒙见是,何幸如此!然观来谕,似有未能遽舍之意,何邪?此理甚明,何疑之有?若使道可以多闻博观而得,则世之知道者为不少矣。熹近日因事方有少省发处,如“鸢飞鱼跃”,明道以为与“必有事焉勿正”之意同者,乃今晓然无疑。日用之间,观此流行之体,初无间断处,有下工夫处。乃知日前自诳诳人之罪,盖不可胜赎也。此与守书册、泥言语,全无交涉。幸于日用间察之,知此则知仁矣。

【译文】

前次我冒昧向您谈到泛观博览的弊端,实在不能自己确信。蒙您指教,这是何等幸运的事!然而看您的来信,听您的意思好像不能立刻舍去,这是为何呢?这个道理如此明白,有什么疑问吗?如果大道可以通过多见多闻、泛观博览获得,那么世间懂得大道的人恐怕不少。我最近因为一些事才稍微有所反省,比如“鸢飞鱼跃”,程颢先生认为与“必有事焉勿正”的意思相同,如今才发觉没有任何疑问。在平日里,观察大道流转的本体,本来便没有间断之处,可以下功夫。这才醒悟自己以前自欺欺人的罪过无法弥补。体认大道与死抠书本、拘泥言语毫无关系。万幸我能够在日常生活中体察得到这个道理,明白这个道理就明白仁了。

答潘叔昌[503]

示喻“天上无不识字底神仙”,此论甚中一偏之弊。然亦恐只学得识字,却不曾学得上天,即不如且学上天耳。上得天了,却旋学上天人,亦不妨也。中年以后,气血精神能有几何?不是记故事时节。熹以目昏,不敢着力读书。闲中静坐,收敛身心,颇觉得力。间起看书,聊复遮眼,遇有会心处,时一喟然耳!

【译文】

以“天上没有不识字的神仙”来比喻做学问,这一说法也有失之偏颇的毛病。恐怕只学习认字,却不曾学习上天,还不如只学习上天呢。只要能上得了天,再去向天上的神仙学习也无妨。中年以后,还能有多少气血精神?并不是用来记那些事情与细节的。我的眼睛已经昏花,无法全力读书。闲处静坐,收敛身心,觉得颇为有用。其间看书,姑且遮住眼睛,遇到有会心的地方,便会有所叹息!

答潘叔度[504]

熹衰病,今岁幸不至剧,但精力益衰,目力全短,看文字不得。冥目静坐,却得收拾放心,觉得日前外面走作不少,颇恨盲废之不早也。看书鲜识之喻,诚然。然严霜大冻之中,岂无些小风和日暖意思?要是多者胜耳。

【译文】

我体衰多病,今年所幸没有加剧,然而精力日益衰竭,视力愈发退化,无法阅读文字。闭目静坐,反而能将放纵的心收摄起来,这才觉得以前在心外下了不少功夫,颇为悔恨盲目荒废了这么多时间。你说光看书很少有收获,确实如此。然而在严寒凛冬之中,又怎会没有一丝风和日暖的感觉呢?只是较强的一方压制了另一方罢了。

与吕子约

孟子言:“学问之道,惟在求其放心。”而程子亦言:“心要在腔子里。”今一向耽着文字,令此心全体都奔在册子上,更不知有己,便是个无知觉、不识痛痒之人。虽读得书,亦何益于吾事邪?

【译文】

孟子说:“学问的道理,只在于寻回被放纵的心。”程子也说:“心要在自己胸中。”如今一直耽溺于文字,使得心之全体全都放纵在书册之上,竟不知道有个本己,这便成了无知无觉、不知痛痒的人。读了许多书,又有何益处呢?

与周叔谨[505]

应之[506]甚恨未得相见,其为学规模次第如何?近来吕、陆门人互相排斥,此由各徇所见之偏,而不能公天下之心以观天下之理,甚觉不满人意。应之盖尝学于两家,未知其于此看得果如何,因话扣之,因书谕及为幸也。熹近日亦觉向来说话有大支离处,反身以求,正坐自己用功亦未切耳。因此减去文字功夫,觉得闲中气象甚适。每劝学者且亦看《孟子》“道性善”“求放心”两章,着实体察收拾为要;其余文字,且大概讽诵涵养,未须大段着力考索也。

【译文】

十分遗憾没能和应之见面,他现在学习的情况和次序是怎样的呢?近些日子吕祖谦、陆九渊的门人互相排斥,这是因为各自依循己见有所偏颇,不能以公正之心看待天下的道理,觉得不尽如人意。应之曾学习两家的学问,不知道他会对这件事怎么看,如果能够就此事写信问问他就好了。我最近觉得以前所说的话有很多漏洞,反身而求,发现自己用功还不够真切。因此减去文字方面的功夫,觉得在闲暇中的境界甚为舒适。每次我都劝学者要看《孟子》“道性善”和“求放心”两章,这是因为这两章以体察、收敛本心为要领;其余的文字大都是劝诫涵养方面的,不需要下大功夫来考察求索。

答陆象山

熹衰病日侵,去年灾患亦不少,比来病躯方似略可支吾。然精神耗减,日甚一日,恐终非能久于世者。所幸迩来日用工夫颇觉有力,无复向来支离之病。甚恨未得从容面论。未知异时相见,尚复有异同否耳?

【译文】

我日益体衰病重,去年的病患也不少,近来才稍稍可以支撑。然而精神耗损,一日胜过一日,恐怕不能久于人世了。所幸近来平日里用功夫颇为觉得有力,没有过去支离破碎的毛病。可惜不能和你当面讨论。不知如果他日再相见,你我之间是否还会有同异之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