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林之围

我们陪同V.大夫,重又上坡走在香榭丽舍大街上,一路察看墙壁的弹洞、人行道的枪痕,千疮百孔,探问巴黎被围困的经历。

快到星形广场时,大夫停下了脚步,指着坐落在凯旋门周围豪华的楼房中的一幢,向我讲述起这样一段故事:

那座阳台上,有四扇紧紧关闭着的窗户,您瞧见了吧?那是八月初,也就是去年,遭受暴风雨和灾难袭击的可怖的八月。那儿有个突然中风的病人,我被找去为他治疗。

那儿住着茹沃上校,第一帝国时期的重骑兵,是个老顽固,特别看重荣誉和爱国主义;战事一起,他就搬到香榭丽舍来,租了那套带阳台的房间……您猜猜是什么缘故?就是为了观看我们部队凯旋……

可怜的老人!他刚离开餐桌,恰好接到维桑堡(维桑堡是法国东北部的城市。1870年8月4日,普法战争的第一个战役,维桑堡战役在此地发生,麦克马洪率领的法军失利,被迫撤退。)的战报。他在这份败绩的战报下方,看到拿破仑的名字,当即中风倒下了。

我到了那里,只见这位重骑兵团的老军人,直挺挺地倒在卧室的地毯上,满脸涨红,神情麻木,就好像脑袋挨了一闷棍。他若是站起来,身材肯定很高大;就是躺着,也还是显得很魁梧。他五官端正,牙齿非常齐整,有一头鬈曲的苍苍白发,虽到八十岁高龄,看着也不过六十来岁……他的孙女泪流满面,跪在他的身边。她长得像祖父,假如他们俩并排在一起,简直可以说是一个模子铸出的两枚希腊钱币,只不过一枚古老,颜色发污了,周边也已磨损,而另一枚亮晶晶的,非常洁净,具有新铸钱币的那种色泽和光滑。

这姑娘的哀痛打动了我的心。她是两代军人之后,父亲在麦克马洪(麦克马洪(1808—1893年):法国元帅,1873—1879年任法国总统。)的参谋部供职。眼前躺着的这位高大的老人,令她想起另一个同样可怕的景象。我极力劝她放心,而我心中并不抱什么希望了。我们面对的是一种不折不扣的半身瘫痪症,尤其八十岁的老人患上,是根本治不好的。情况也的确如此,病人连续三天不能活动,处于痴呆的状态……这期间,雷舍芬(雷舍芬:法国下莱茵省地名。1870年8月6日,普法两军在此激战,法军大败。)战役的消息传到巴黎。您还记得消息传得多怪。那天直到傍晚,我们还都以为打了大胜仗,歼灭两万名普鲁士军,还俘获了敌国的王子……不知是什么奇迹,什么磁流感应,这种举国欢腾的反响,居然波及到我们这位又聋又哑的病人,深入他那瘫痪症的幻觉中;不管怎样,那天晚上我走到病榻前,见他变了一个人。他的眼神几乎亮了,舌头也不那么僵硬了,甚至有气力冲我微笑,还两次结结巴巴地说:

“胜……利……了!”

“是的,上校,打了大胜仗!……”

我把麦克马洪的这次漂亮仗,详细讲给他听,发现他渐渐眉头舒展,表情开朗了……

我从房间出来,那姑娘正站在门外等我,她脸色苍白,不住地抽泣。

“他脱离危险了!”我握住她的手说道。

可怜的姑娘,简直没有勇气搭话。雷舍芬的真实战报刚刚张贴出来:麦克马洪逃之夭夭,全军覆没了……我们大惊失色,面面相觑。她担心父亲的安危,更是愁眉不展。而我想到老人的病情,心头也不禁颤抖。显而易见,他经受不住这一新的打击……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他是靠幻想活过来的,还得让他保持这种快乐情绪和幻想!……这样一来,就必须说假话了……

“那好,我就编假话!”有勇气的姑娘对我说道。她很快擦干眼泪,重又容光焕发,回她祖父的卧室了。

她承担的任务很艰巨。开头几天倒还容易对付过去。老人头脑迟钝,像个孩子似的任人哄骗。然而,他身体日渐康复,头脑也越发清楚了,必须让他了解双方军队运动的情况,给他编造一些战报。这个漂亮的女孩日夜俯看那张德国地图,往上面插小旗,竭力组合出一次辉煌大胜仗,看着实在让人可怜。巴赞(巴赞(1811—1888年):法国元帅,1870年10月27日,率十七万大军投降,后来受到军事法庭的审判。)部队向柏林挺进,弗罗萨尔进军巴伐利亚,麦克马洪则向波罗的海长驱直入,她编造这一切前总向我讨主意,我也尽量帮助她;不过,在这种虚构的进攻中,还是她祖父给我们的帮助最大。在第一帝国时期,他有多少次征服了德国!所有军事打击,事先他就成竹在胸:“现在,他们要往那里去……我军就该这样行动……”他的预见总能实现,也就不免十分得意。

不幸的是,我们拿下多少城池,赢得多少战役,也赶不上他进军的速度。这老头,简直贪得无厌!……每天我到他家,就会得知一个新战果:

“大夫,我们又打下了美因茨!”姑娘满脸苦笑,迎着我说道。

这时,我听见一个愉快的声音,隔着门冲我嚷道:“真顺利!真顺利!……照这样,再有一周,我们就能打进柏林了。”

当时,普鲁士军距巴黎也只有一周的路程……起初我们还拿不定主意,是不是最好将他转移到外地去;然而又一想,出门一看到法国的状况,他就会恍然大悟。而且,我也认为他上次受了巨大的打击,身体还是太虚弱,头脑还太迟钝,不宜让他了解真相。因此,还是决定留下来。

围困巴黎的第一天,我到他家里,还记得我心情很冲动,带着巴黎城门全部关闭、兵临城下、城郊变成国界所引起我们心中的惶恐。我进屋时,看见老人坐在床上,十分得意,兴冲冲对我说:

“嘿!这场围城战,总算开始啦!”

我不禁愕然,注视着他:

“怎么,上校,您知道了?……”

他孙女急忙转身对我说:

“哦,是啊!大夫……这是重大的消息……已经开始围攻柏林了。”

她边说边做针线活儿,那可爱的样子,多么从容,多么镇定……老人又能觉察出什么呢?城防堡垒的炮声他听不见,陷入可怖战乱的不幸的巴黎他看不见。他从床上只能望见凯旋门的一角;再说,他屋里摆设的,全是第一帝国时期的旧玩意儿,正好能维持他的种种幻想。拿破仑麾下元帅们的画像、描写战役场面的板画、身穿婴孩服的罗马王(罗马王:拿破仑的儿子,1811年出生便封为罗马王,史称拿破仑二世。)像;还有在铜饰战利品镶嵌的挺实的大托架上,陈列着帝国的遗物:勋章、小铜像、球形玻璃灯罩下的圣赫勒拿岛(圣赫勒拿岛:位于南大西洋。1815年拿破仑百日政变失败后,被囚于此岛,直至1821年去世。)上的一块石头、一位身穿黄色灯笼袖跳舞衣裙、波浪头发而眼神明亮的贵妇的几幅细密画——而所有这一切:大托架、罗马王、元帅、黄衣裙贵妇;苗条的身材、高束的腰带;体现1806年优雅风姿的端庄举止……好一个上校!正是这种胜利和征伐的气氛,才使他如此天真地相信围攻柏林了,比我们所能对他讲的更有说服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