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米里亚纳(第2/3页)

听众虽然很愤怒,但依然不动声色,保持着一个阿拉伯人应有的沉着……而西多玛尔这位戏弄人的大师却躺在坐垫上,目光呆滞,嘴上叼着一只琥珀烟嘴的烟斗,脸上堆着笑,听着这人的陈述。犹太人说得正起劲时,突然,一声“活见鬼!”打断了他的话;与此同时,一位来此给首领做证人的西班牙移民离开座位,走近犹太人伊斯卡里奥特,劈头盖脸地把他臭骂一顿,所有语言的咒语都让他用遍了,其中还包括某些极为粗俗的法语词,这些词真是不堪入耳……西多玛尔的儿子懂法语,当着父亲的面听到那些字眼后不禁脸红了,于是便走出大厅。请记住阿拉伯教育的这一特点。听众依然不动声色,西多玛尔照旧一成不变地微笑着,犹太人站起身,向门口退去,吓得浑身直哆嗦,可嘴里却更起劲地唠叨着那始终挂在嘴边的词“治安法官,治安法官”……他出了门,西班牙人愤怒地追了出去,在街上抓住了他,啪!啪!扇了他两个耳光……待西班牙人一回到店里,犹太人站起来,用阴险的目光环视着周围的人群,他们身着五颜六色的服装,而且肤色也完全不同:有马耳他人、马翁人、黑人、阿拉伯人。对犹太人的恨使他们聚到一起,看到一个犹太人当众受辱真让他们开心……伊斯卡里奥特犹豫了片刻,拉住了一位阿拉伯人的长袍下摆:

“你看见了,阿什迈德,你看见了……你就在场,那个基督徒打了我……你是见证人……好啦,你就是见证人。”

那阿拉伯人抽回他的长袍,推开犹太人……他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没看见,因为当时他正回头看别的……

“可是,你,卡杜尔,你看见了,你看见那基督徒在打我。”可怜的伊斯卡里奥特朝一个黑人喊着,这胖黑人手里正在剥仙人果。

那黑人吐了一口唾沫,露出鄙夷的样子,然后就走开了……这个矮个子马耳他人什么也没看见,他那黑黪黪的眼睛在方帽下闪着凶光;那位娇小的马翁女子也什么都没看见,这女人的肌肤呈砖红色,头上顶着一筐石榴,笑着溜走了……

犹太人喊着,央求着,来回奔忙着,但毫无结果……没有一个证人,大家什么也没看见……幸亏这时有两个教友从此地路过,他们正低着头,贴着围墙走。犹太人发现了他们俩:

“快,快,我的兄弟!快去找代理人,去找治安法官!……你们这些人其实全看见了……你们看见有人在打老人!”

但愿他们都看见了!……可我觉得他们确实看见了。

……西多玛尔的店铺里一片欢声笑语……咖啡馆的老板为所有的杯子斟满了咖啡,将大家的烟斗也都一一点燃。大家尽情地聊着,不时放声大笑。目睹一个犹太人挨一顿暴打真是开心!……在这满屋烟雾和闹哄哄的气氛中,我悄然来到门口,我想到犹太人聚居区里转转,了解一下伊斯卡里奥特的教友们是如何看待自己的兄弟遭受羞辱的……

“今晚来吃饭吧,先生。”老好人西多玛尔朝我喊道。

我答应下来,并向他表示谢意,然后便走了出去。

在犹太人聚居区里,大家都义愤填膺。这事已经闹大了,所有店铺里都空无一人,绣花工人、裁缝、制皮件工,整个犹太街区的人都上了街……男人们头戴丝绒鸭舌帽,脚穿蓝色长袜,三个一群,五个一伙地大声喊着,还不停地挥动着手臂……女人们脸色苍白,面颊浮肿,身穿平庸的连衣裙,胸襟饰金,显得十分呆板,倒更像个木偶;她们戴着黑色头巾,在人群里奔来奔去,发出刺耳的叫声……我到的时候,人群里生出一阵骚动。大家前呼后拥,你推我搡……在证人的搀扶下,那位犹太人,即这个事件的英雄人物,在一片鼓励声中,从头戴鸭舌帽的人群中穿过:

“你要报仇呀,兄弟,为我们报仇,为犹太民族报仇。什么也别怕,你有权捍卫自己。”

一个丑陋的侏儒,身上发出一股松脂和旧皮革的臭味,带着一副可怜相,向我靠过来,粗重地叹着气。

“你瞧,”他对我说,“这帮可怜的犹太人,他们怎么这么对待我们呢!他可是个老人啊!他们快把他弄死了。”

说实在的,可怜的伊斯卡里奥特,除了嘴还在喘气,已经和死人无甚两样。他从我面前经过时,双眼暗淡无光,面容委顿,连腿都迈不开,脚在一步一步地挪……得给他一笔赔偿金才能挽救他,因此大家并未送他去看医生,而是带他去找代理人。

阿尔及利亚有许多代理人,几乎和蝗虫一样多。这个职业似乎很吃香。不管怎么样,这个职业的优势是:入门无障碍,不需考试,不用交保金,也不必接受培训。正像在巴黎我们都去当作家一样,在阿尔及利亚,人人都去当代理人。为此只需懂点法语、西班牙语、阿拉伯语,皮包里总装着一本法典就行了,当然首先要有干这行的气质。

代理人的职能可谓是五花八门,他们可以是律师、诉讼代理人、经纪人、鉴定人、翻译、记账员、掮客、代笔人,是殖民地的“雅克师傅”(雅克师傅:莫里哀的喜剧《吝啬鬼》中身兼厨师和马夫的人物。)。不过阿巴贡(阿巴贡:莫里哀的喜剧《吝啬鬼》中主角。)只有一位“雅克师傅”,而殖民地所拥有的“雅克师傅”却大大超过其需要。仅在米里亚纳一地,他们竟然有一打之众。为减少办公费用,他们往往在大广场的咖啡馆里接待他们的当事人,为这些人提供咨询服务——难道他们真的提供了吗?当然还要佐以苦艾酒和掺酒的咖啡。

可敬的伊斯卡里奥特在两位证人的陪伴下,向大广场咖啡馆走去。咱们就不跟着他了。

从犹太人聚集区出来时,恰好经过阿拉伯事务管理所,这幢房子屋顶铺着石板瓦,一面法国国旗在屋顶上迎风飘扬。从外观上看,人们会把这幢房子当做镇政府。我认识这里的翻译,还是进去和他一起抽一支烟吧。我一支接一支地抽,最终总会把这个没有阳光的星期日消磨掉。

管理所前的院子里拥满了衣衫褴褛的阿拉伯人,足有五十来人在等着接见,他们穿着长袍,沿墙蹲着。这个贝督因人的候见场所虽然是个露天的院子,但仍散发出一股很冲的汗臭味。咱们快点过去吧……在管理所里我见翻译正和两个嗓门很高的人谈话,这两人光着身子,各披一条脏兮兮的长毯子,发疯似的比画着,讲述一串念珠被盗的经过。我坐在屋角的一张席子上,看着他们……翻译穿的那套服装十分漂亮,米里亚纳的翻译穿上这套服装可真帅!衣服和人相得益彰。服装是天蓝色的,佩着黑色的胸饰和闪闪发亮的金纽扣;翻译长着一头拳曲的金发,脸膛微红,俨然一个富有幽默感和幻想的漂亮的轻骑兵。他相当健谈,他会讲那么多种语言!他对世事总持怀疑态度,他肯定在东方语言学校里结识了勒南(欧内斯特·勒南(1823—1892年):法国作家。)!他还是体育运动的爱好者,到野外露宿就像参加区长夫人的晚会一样那么惬意。他跳起马祖卡舞来风度翩翩,比任何人跳得都好;他做的古斯古斯(古斯古斯:北非地区的一种食物,将粗面粉筛成颗粒状,蒸熟后配肉和辣汁。),那味道无人能比。总之一句话,他是个无所不能的巴黎人,也正是我心目中的男人。要是女人都迷恋上他,你们可别见怪啊……要说讲究穿戴,他只有一个对手,就是管理所的那位中士。中士身穿细呢制服,扎着护腿,护腿上镶着螺钿纽扣,全军营的人都自愧弗如,因而不少人都嫉妒他,他被派到管理所之后,就不用再干原来的苦差事。他总是在各条街上转来转去,戴着白手套,烫着鬈发,腋下夹着一摞登记簿。大家羡慕他,可又特别怕他,因为他十分专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