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人米斯特拉尔

(米斯特拉尔(1830—1914年):普罗旺斯诗人。本文最初发表于1866年9月21日的《事件报》上,原标题为《翌冬之书》——原注。)

上星期日起床时,我竟以为身处福布尔-蒙马特大街的寓所里呢。

屋外下着雨,天空灰蒙蒙的,磨坊里也阴沉沉的。在这寒冷的阴雨天里,我怕待在家里。猛然间,生出一念:到弗雷德里克·米斯特拉尔家暖和一下,这位大诗人住在距我的松林三法里的地方,在一个位于玛亚纳的小村子里。

说走就走,我拿了一根香桃木棍,装上我那本蒙田的书,再带上一条毛毯,便上了路。

田野里空无一人……在我们这个信奉天主教的美丽的普罗旺斯,星期日要让土地静息……只把看家狗留在家中,农庄也都关了门……路上不远处有一辆运货的马车,雨水顺着篷布往下淌;稍远一些,有一个头戴风帽的老太太身披枯叶色的斗篷;更远处,几匹披着盛装的骡子,背蒙蓝白两色草编的马披,头顶红色绒球,颈挂银铃铛,正一路小跑,拉着一车农庄上的人去做弥撒;那边,透过薄雾远远望去,只见运河上漂荡着一只小船,渔夫正站在船头撒网……

那天在路上可真看不了书了。大雨倾盆,北风一刮,似乎将那雨水整盆地泼在你脸上……我一刻不停地紧忙赶路,走了三个小时后,终于看见了那片小柏树林,玛亚纳就隐没在那片树林中,以抵御风的侵袭。

村里的街道上连一只猫也看不见。大家都做弥撒去了。我经过教堂时,蛇形管风琴正嗡嗡地轰鸣着。透过彩色花玻璃,我看见大蜡烛那闪动不已的烛光。

诗人的住所在村子的最里端,就是圣雷米大道左侧最后那座房子。这是一幢二层小楼,楼前面有一个小花园……我悄悄地走进去,一个人也没有!客厅的门关着,可我明明听见里面有人走动,有人高声说话……那脚步声和说话声我都很熟悉……我在这用石灰粉刷的小甬道上停了一会儿,我握住门把手,兴奋异常。我心跳不已,他在家。他在工作……是不是待他将这首诗写完呢?……嗐!管他呢,还是进去吧。

噢!巴黎人,当这位玛亚纳的诗人来到你们这里,并将巴黎写入他的长诗《米蕾伊》之中;当你们见他一身城里人打扮,出入各个沙龙:颈上套一条硬领,头戴一顶让他感到极不自在的大帽子,就像那些荣誉让他不自在一样,你们以为这就是米斯特拉尔……不,那不是他。世界上只有一个米斯特拉尔,就是上星期日我到他村子里突然造访的那一位。他歪戴着毡帽,身穿礼服,未穿马甲,腰系一条加泰罗尼亚的红腰带,眼睛炯炯有神,脸上激情横溢;他面带慈祥的微笑,更显气宇轩昂;他一身帅气,宛如希腊牧人;他双手插在口袋里,一边踱着大步,一边吟着诗句……

“怎么!是你啊?”米斯特拉尔喊了一声,扑到我面前,拥抱着我,“你到这儿来真是个好主意!……今天恰好是玛亚纳村的节日。我们能听到阿维尼翁的音乐,看斗牛,观列队仪式,跳法朗多拉舞,那真是美极了……我母亲去做弥撒,一会儿就回来,咱们先吃午饭,然后,嘿!再去看漂亮姑娘们跳舞……”

就在他对我说话时,我动情地看着这间小客厅,厅里装饰着色彩明亮的挂毯,我已很久未见到这间客厅了,我曾在此度过美好的时光。一点都没变。还是那个黄格长沙发,两把藤制扶手椅,壁炉上放着无臂维纳斯和阿尔勒维纳斯的塑像,摆着埃贝尔为诗人画的肖像和艾蒂安·卡尔雅为他拍的照片。靠墙的角落里放着一张写字台,是类似税务员用的那种可怜的小办公桌,上面摆满了旧书和字典。在写字台正中间,一个厚厚的本子打开着……那是《卡朗达尔》,是米斯特拉尔的新诗集,将在年底前的圣诞节那天出版。这部诗集米斯特拉尔已整整编写了七年,仅最后这一首诗,他就写了将近半年,然而他还是不敢脱稿。你们知道,诗中总有某个诗节要润色,总有更洪亮的声韵待选用……尽管米斯特拉尔用普罗旺斯语创作了他的诗篇,可他却反复润色那些诗句,仿佛大家都会去读这用方言写就的诗文,以感激他所付出的辛勤劳动……啊!勇敢的诗人,蒙田的这段话用来评论米斯特拉尔倒更贴切:“你们还记得那个人吧,有人问他为某种艺术付出如此大的心血,而这艺术却不被人所识又有何用,这时,他答道:‘有极少的人了解就够了,哪怕只有一个人,甚至无人了解也够了。’”

我手捧那本《卡朗达尔》诗集,一页页地翻着,不由得心潮澎湃……突然街上响起了短笛和长鼓的乐声,那乐声就来自窗前,这时米斯特拉尔跑到柜橱前,拿出杯子和酒瓶,将桌子拉到客厅中央,一边为乐师们开门,一边对我说:

“别笑……他们是来为我奏晨曲的……我是市参议员。”

小屋里即刻挤满了人,大家把长鼓放在椅子上,将旧旗子放在屋角里,便拿起烧酒传着喝起来。在为弗雷德里克先生的健康祝酒后,大家喝光了几瓶酒,后来又庄重地聊起今年的节日,法朗多拉舞是否像去年那样美,斗牛是否顺利。乐师们起身告辞,又到其他参议员家奏晨曲去了。这时米斯特拉尔的母亲回来了。

饭桌很快就摆好了,桌上铺了白台布,摆了两套餐具。我了解他家的习惯,当米斯特拉尔有客人时,他母亲不上桌陪客……可怜的老太太只会讲普罗旺斯方言,同法国人交谈感到很不自在,况且,她还得在厨房里照应着。

天哪!那天的午饭简直丰盛极了:一大块烤羊羔肉、山区奶酪、葡萄汁酱、无花果、麝香葡萄,再佐以醇美的“教皇新堡”葡萄酒,这美酒倒入酒杯时呈一种晶莹剔透的玫瑰色。

午饭快结束时,我去找那本诗集,把它拿来放在米斯特拉尔的面前。

“我们说过要出去的。”诗人笑着说。

“不行!不行!……得念一段《卡朗达尔》!”

米斯特拉尔让步了,他亮开那柔和而又优美动听的嗓子,一边用手打着诗歌的拍节,一边吟诵着诗集的第一段:一个为爱情而疯狂的姑娘——我已讲述了她那悲惨的遭遇——若上帝愿意,我将咏颂卡西斯的男孩——那个捕鱼的可怜的小渔夫……

外面响起了晚祷的钟声,广场上燃起了鞭炮,短笛和长鼓的乐声一遍又一遍地在街上回响着,被驱赶的卡马尔格的公牛哞哞地叫着。

而我呢,这时正将双肘撑在台布上,眼里噙着泪花,聆听着那个普罗旺斯小渔夫的故事。